有樂明白茶茶的疑問,“你在想我為何如此?”
茶茶默默抬起頭,又低下去,歎道:“茶茶不知,茶茶方寸大亂了!”
“大人後日回大阪,過完盂蘭盆節後回京。可能在月底進宮朝見天皇。八月初一在聚樂第接受眾人道賀。而這一日可能會宣告十月初一在北野舉行大茶會之事。有關你的事,他也對我作了明示。”
茶茶抬起頭,“明示”二字,傷了她的自尊。她憤然道:“茶茶並非關白的女人!”她不僅嘴上這麼說,眼眸深處也流露出反抗之色。
“聽著。大人說要你移住京城,但未說進聚樂第。搬到聚樂第的,是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大人說,那是早就定下的,不能變更。”
茶茶不知不覺咬住嘴唇,盯著有樂。秀吉是懼怕北政所,才要把她藏起來?
“我為你抱不平,再怎麼說,你也是右府外甥女,即使不能成為正室,也應得到與身份相符的待遇。可是,這一切令人無法容忍。必須把你交給關白大人,一想到此,舅父便五內俱焚!”
“……”
“因此,舅父決意不顧關白大人,隻想聽你一言。此事你欲怎的?舅父會照茶茶之意辦,別無他法!”
茶茶沒有回答,輕輕眨著眼,歎息。她不甚明白有樂的懊惱,但她知舅父不大可能對她有什麼決斷,她要自己決定。
“茶茶,你一定已經考慮周全了,舅父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打算怎麼辦,告訴舅父啊!”
有樂語尾帶有哀求之意。茶茶聽了,心頭愈加沉重。
有樂其實並不想馬上聽茶茶的想法。按常理,這種事有樂下令,茶茶照辦最是合適不過。可是他明知如此,卻亂了心誌,把對茶茶的感情全盤托出。他早已方寸大亂。
若茶茶誓死不從呢?到那時,有樂很有可能會拋開一切,成為一個真正勇敢的男兒。他心裏早就盼望這麼一天,才要勉強茶茶作出決定。
茶茶繼續沉默著,有樂又道:“舅父想,若是真心服從關白大人也罷了,可事實並非如此。一個弱小男子不得已追隨了強者……不會永遠如此,或許,這個弱男子在等待那人疲憊倒下。”
“……”
“你也有許多想法,因為喜歡大人而順從,因為他強大……不,這是世上普通女子的觀念。你不同於她們。他殺了你的生父,奪去了你母親的性命,跟著他……不不,因為他偷了織田氏的天下,你想從他手裏把天下奪回來?”
茶茶心情平靜了許多,她已覺察到舅父心中大亂。一個男子因女人而狂亂,毫不奇怪。但茶茶突然發覺自己竟已寬容了秀吉,她感到莫明其妙。舅父說得對,男女之情與年齡了無幹係。
黃褐色的幹枯皮膚、夾雜著稀疏白發的鬢角、凹陷的眼、尖凸的嘴唇……都已極醜,可是,茶茶似被此“天下之醜”深深吸引了。
“怎樣?我欲把你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訴大人,這是我想到的唯一方法。”
茶茶臉紅了。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出人意料道:“我去,到關白身邊,複仇!”
有樂一臉鐵青。良久,他滿臉驚愕:“複仇?”
“是。”茶茶輕聲道。有樂對“複仇”二字感到毛骨悚然,茶茶卻似並未考慮太多,似隻是聽了有樂之言,衝口而出。
有樂似在煽動茶茶。若有一天,茶茶對秀吉把這一切和盤托出,那時怎生是好?要阻止她去秀吉身邊,有樂心道。
“舅父怎麼了,突然汗流滿麵?”
“不,哦,天太熱。”
“舅父臉色也不佳啊。”
“無妨,無妨。”有樂慌忙取出手巾,擦拭額上的汗,覺得已精疲力盡,是自己將自己推向了險境,隻願茶茶不要去秀吉處,說些不當說的話。茶茶姬為了“複仇”要到秀吉身邊。有樂清楚,到了男人身邊的女人會有怎樣的變化。男女相交會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令人親近纏綿。男女在閨房中是野獸、是惡鬼。
“茶茶,”過一會兒,有樂方道,“舅父覺得你實在可憐!”
“可是,如果去複仇……”
“是啊,心懷深仇大恨去接近他,真令人擔憂。都是舅父的錯!”
“舅父說什麼?”
“唉!你心懷仇恨去接近他,舅父一麵感謝大人對我的恩典,一麵又心緒煩亂。”
茶茶突然挑起眉毛,她或許不會把舅父的怨氣告訴秀吉,隻是無奈地麵對事實,臣服於秀吉。可是,舅父的話深深刺傷了她,刺得她敏銳的心誌一顫,暗道:舅父對我懷有戒心!
至少,過去有樂在茶茶心中確有一席之地。有樂乃已故右府大人幼弟,卻無力與秀吉爭雄,就裝成風雅之士,在秀吉羽翼下生存。他既不死心塌地地追隨秀吉,也不公開叛逆,是有見識之人。他的目光比常人敏銳,能看透世上所謂道德義理,可是現在,卻因兒女情長計較起來。
當茶茶說要為了複仇到秀吉身邊,他便馬上狼狽起來,成了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人。茶茶甚是失望:舅父竟會這樣!她對有樂的敬意一掃而空,她想起有樂在秀吉麵前的奴才模樣,以及與茶友相處時的小心翼翼,頓時心生厭惡。這麼任性、自私、害怕秀吉的舅父,怎配說出男女之情?
“舅父!”茶茶眼裏閃著惡意的光,聲音也尖銳起來,“您是說,我去關白大人身邊,不可心懷怨恨?”
“是呀,否則你無法應付。”
“那麼,我改變主意了。”
“改變主意?”
“我忘不掉對關白大人的仇恨,不能去他身邊。請舅父把我這個意思告訴大人。”茶茶若無其事地把頭轉向一旁。有樂更加窘迫。她若先這樣說,還有辦法。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如自己因畏懼關白而強迫她,那便全是他有樂的無德了。有樂似被茶茶戲耍了。
“不必隱瞞什麼,請原原本本告訴關白大人。”
“茶茶!”
“怎樣?對大人,我談不上有什麼兒女之情。我恨他,更不能去。請明明白白告訴他!”
茶茶成了要把有樂逼入絕境的母豹。當然,這恐是女人通常的嫉妒心使然。有樂隻是顫抖著,無言以對。
茶茶此時的感情如脫了韁的野馬。舅父為何如此肮髒?她愈想愈覺得有樂可恨,輕哂道:“要不就說,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告訴他,我對他的恨永世難消!”
有樂依然無言以對,唯幹瞪著屋頂。茶茶咧嘴笑了,旋義道:“舅父鬥嘴自非關白對手,便聽我的吧,按我的意思去辦。”
“茶茶!”
“我決心已定,不去!”
有樂閉上眼。茶茶確非尋常女子,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尖銳地衝著有樂的私心而來。她應該清楚這樣不妥,卻寸步不讓,這個女子性子太強。雖說天無絕人之路,可路在何處?有樂正這麼想著,茶茶的話更咄咄逼人:“男女之事不同於尋常世事。在關白的威儀麵前,尤其如此!”
“……”
“我惱恨,更不能容忍居於北政所下風!”茶茶說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