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原有的領地不變。快回去告訴你的家人,讓他們安心。”
“多謝大人。大人的恩德……元綱……元綱……永生難忘。”
“退下吧。越中大人也辛苦了。”
若是個有氣節的人,一聽“牆頭革”雲雲,恐怕立刻會羞得麵紅耳赤,怒發衝冠,絕不會平靜地接受這般侮辱。但朽木元綱卻沒有這種氣概。他若有氣節,早就為大穀吉繼殉死了。
元綱離去,家康放下筷子,回了大帳。
諸將已各自回營,隻有近侍還留在帳內。家康隻覺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疲憊不堪。他看了本多正純一眼,問道:“還有人要來嗎?”
正純並未明白他的意思,小聲答道:“竹中重門快要來了。”其實,他說的是家康今夜宿處。家康今夜看似要宿在藤川台,而實際上,卻應住在關原北的寶有山瑞龍禪寺。瑞龍禪寺現在竹中重門掌握之下,除了那裏,這一帶無處可避雨。當然,藤川台這邊還是要放一個替身。醫士板阪卜齋擔心家康安危,才特意作此安排。
此時,又一個人急匆匆趕來求饒,是一柳監物直盛帶來的小川佑忠。小川佑忠與朽木元綱一樣,也是在最後關頭才背叛大穀吉繼的主要將領之一。
“在下與小川佑忠乃親戚,不顧夜深,前來叨擾大人。”
一柳監物話音剛落,小川佑忠猛地跪到地上,絮絮叨叨謝起罪來。此時的家康已無心聽他說話了,究竟是恕他,還是怒他?
小川佑忠與朽木元綱有些不同。元綱棄暗投明,饒恕他情有可原,可小川佑忠卻與石田三成有親戚關係。大穀吉繼被逼到今日這般地步,與小川大有關係。若是一個有擔當之人,就該默默聽候處置才是。
“你見過朽木元綱了?”家康語氣冷漠。
“是。聽說朽木得到大人寬恕,佑忠也決心痛改前非,全力效忠大人,所以……”
“大穀刑部雖曾是我的敵人,其行止卻令人肅然起敬。”
“是。”
“為了恪守信義,他雖病重,卻始終堅持指揮戰事。真令人惋惜啊……你說呢?”
“是。”
家康頓了頓,仔細打量著佑忠與監物直盛。一柳直盛比佑忠臉更紅,頭垂得更低。知廉恥者與不知廉恥者迥然有別,一目了然。家康見一柳直盛實在可憐,終於心軟。
“佑忠,你和三成乃是親戚,衝這一點,你實在罪責難逃。但看在監物份上,我且饒你一命。”
“多謝大人……”
“先不要謝。饒是饒過了,但我把你交給監物看管。你好生反省。”
“是……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開恩。”聽家康饒他一命,佑忠頓時不住點頭稱謝,在直盛的催促下才退了出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時停時下,看來今夜是不會止了。
竹中重門派來了迎接的人。隻是這些人萬萬想不到,迎接的竟是家康本人。他們一直都以為,傷病者較多,不便露營,才讓他們住到瑞龍禪守。
“請大人準備準備。”在正純的催促下,家康走進裏間,為了不讓人發現,他蒙了一塊大頭巾,方又出現在眾人麵前。
竹中重門乃豐臣秀吉軍師竹中半兵衛重治之子。天正七年,竹中重治在播州三木陣中故去。其時重門隻七歲。他也深受豐臣氏恩典。此次決戰,他站在了家康一邊,出力甚多。為了獎賞他的功績,家康後來允許他常住江戶,並可如其他譜代大名一樣,每年定期到江戶服侍將軍。當然,若非如此,家康也不會住到瑞龍禪寺。
重門本人身披蓑衣混在前來迎接的人當中。隻有他一人知道將要迎到瑞龍禪寺的人是誰。裝扮成傷號的家康,在鳥居新太郎忠政之弟久五郎成次等十餘年輕侍衛的陪同下,率領著六名喬裝打扮的傳令使,冒雨離開了藤川台大營。
牽馬人自然是竹中重門。雖說仗已取勝,但眾人依然小心翼翼。戰場上屍橫遍野,失去主人的馬匹不時從人前疾馳來去,令人心驚。或許,在某處樹叢的背後,就藏匿著一個武士。盡管路途不甚遙遠,但高舉火把在前引路的竹中家臣,還是一邊故意高聲說笑,一邊小心觀察四周。
但此時的家康已經在馬背上瞌睡起來。時值晚秋,深夜的寒冷讓人隻能感覺出身體的溫暖,這種感覺加劇了疲勞。
回想今日戰況,家康慶幸不已。十三日之前,他就一直擔心會中風倒下,會失敗。可這兩日的緊張讓他忘掉了一切,除了殘存於體內的興奮和疲勞,沒有任何不適。
神佛在護佑著我!在睡魔的攪擾中,家康認定自己身邊有神靈的庇佑。“厭離穢土,欣求淨土。”隻要永遠懷有這種仁心,神佛就永遠不會離去……
家康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夢,夢見祖母和姑祖母緋紗夫人同在虔誠地念佛……
忽然,馬開始爬坡,平穩的馬鞍顛簸起來。家康猛睜開眼,原來已到了山門前。這裏與藤川台相比,真是兩重天,在篝火的映照下,古樸的寺院有如瓊樓玉宇。
“到了。”重門對鳥居久五郎小聲說著,把家康輕輕地從馬上攙下來,連桐油雨衣一起抱進了房中。被褥早就鋪好,火盆裏也燃起了紅紅的炭火。重門道:“外麵警備已安排妥當,不知大人是否中意?”
“給大家添麻煩了。不用再張羅了,你也退下歇息吧。”把侍衛們都打發下去,家康依然沒有解甲歇息的意思。鳥居久五郎成次覺得奇怪,遂勸說家康。
“還有兩個人要來。”家康笑道。未久,果然有人來了,其中一個便是傳令使安藤直次。
“辛苦了。我一直等著你。”家康道。
直次走到他身邊,小聲稟道:“全都出發了。”
“監軍是……”
“本多和井伊二位大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井伊大人前去,現在也已出發了。”
鳥居久五郎沒聽明白。實際上,這是明日進攻佐和山城的安排。
三成依然去向不明。此時,他一定正在設法回城。為了阻止其進城,就必須盡快將佐和山城包圍起來。故,家康把安藤直次派到小早川秀秋陣中,命令小早川、脅阪、朽木等部連夜出發,明日包圍佐和山城。作為監軍,井伊直政盡管負了傷,還是堅持跟了去。
“好,你退下歇息吧。”
安藤直次剛退下,黑田長政便進來了。他與家康之間的問答就更加離奇,讓久五郎完全摸不著頭腦。
“秀元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
長政剛一開口,就被家康打斷了:“他父親在大阪。因此,他先告訴其父議和一事,再來道賀才是正理。不必說了。”
長政隻得去了。看來,他似在毛利秀元與家康之間斡旋。
“久五郎,再無人來。”黑田長政回去之後,家康這才讓鳥居成次把自己的盔甲解下,一邊道,“此戰獲敵人首級合三萬兩千多。我軍傷亡亦近四千啊。”
久五郎成次並不明白家康的意思,隻是隨口應著,不敢說什麼。在他聽來,這既像在誇耀,又像在感慨戰爭的無情。
“天亮後,立刻叫醒我。”
“是。”
“誰家沒有妻子兒女?真是於心何忍!明日一早,必須把戰場上的屍身全部收集起來,造一座墳塚,再請這寺裏的僧人為他們念經,以超度亡魂。阿彌陀佛。”
久五郎不禁舒了口氣,暗自慶幸沒頌揚勝利。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鑽進被中,家康還在小聲念叨。疲勞漸漸襲來,他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雨還在敲打著房簷,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