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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長五年九月十六,晨,雨還沒停。
德川家康在瑞龍寺一覺醒來,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掃戰場,並為死者築墳,將近午時才開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於彥根東,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達的小早川、脅阪、朽木和田中吉政諸將,早就將其團團圍住。
家康把本陣一直遷到佐和山南麵的野波村,才駐紮下來。說是本陣,實際上隻是一處簡陋的小屋,寬兩間,長四間,屋頂苫草,入口處亦無門板,門口兩邊開格子窗。小屋內一半鋪榻榻米,一半鋪亂草。小屋外,草地上則鋪了三十疊的榻榻米,前來謁見的人就在此進進出出。
這裏既無弓箭、槍炮,也無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眾人都住到離此八裏之遙的百姓家中。隻有家康和他那“厭離穢土,欣求淨土”的旗幟留於此。出戰之前,家康並未讓人帶露營器具。為防萬一,侍臣全阿彌還令人暗中用馬馱了些東西跟著,結果至今也沒用上。對已取得關原大捷的勝者來說,佐和山城這點留守人馬雖是螳臂擋車,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龜縮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隱歧守正繼、兄木工頭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嶽父宇喜多下野守賴忠諸人。他們大難臨頭了。
一趕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勸降。由於大阪城派來支援伍和山的長穀川郡兵衛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岡賴勝的策反下棄暗投明,攻城異常順利。
首先是正門失陷,接著小早川的人馬突入城內。井伊直政隻得自作主張,派使者進城勸降。城內的正澄立刻答複道:“我和父親、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稟告了家康。家康從一開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應:“好。就讓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時已是十八日晨。
但還沒等家康的命令傳達全軍,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馬已攻入了後門。見此情景,木工頭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齒。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騙了。村越茂助趕到時,城內已是一片火海。原來,正澄在城內遍灑火藥,大放其火,然後帶領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閣。
烈焰中的天守閣上,石田一族開始自相殘殺,刺死妻子,殺掉孩子。四處亂竄的婦女齊齊奔向南麵山崖,縱身跳了下去……城內活生生一幅慘絕人寰的人間修羅場。女人們跳下的那麵山崖,後世人名曰“女郎墮”。
這座人們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過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頃刻間化為灰燼。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曰:
〖客自京都來,頓轡佐和山。
飛甍奪餘霞,外繞八重練。
引領高閣上,綺疏遙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靜如鑒。
殫功駭心目,形巧難盡言。
樓觀窮精妙,長歎終百年。
同時,大垣城也在水野勝成的猛攻下風雨飄搖。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繪的美好圖景,除了無情地帶走無數人的性命,隻留下一串串陰謀的醜陋爪痕,就在虛空中消失無蹤……
導致這場大悲劇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處?他又在想什麼?
十五日夜,當三成逃到伊吹山時,從者隻二十餘人。
冰冷的秋雨不斷打擊著這群落魄之人。雨水無情地灌進盔甲中,寒冷吞噬著眾人。一個侍衛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件蓑衣給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無法抵禦寒雨的侵襲。
十六日東方泛白時,一行人還在冰冷的雨中蹣跚而行。他們滿懷恐懼,慌不擇路。征朝戰爭時,身為監軍的三成下令,嚴懲逃兵,甚至連脫逃者的親人都要嚴懲不貸,而如今,他竟也淪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饑餓、疲勞、困倦……一夜之間,他嚐盡了人間苦難。當夜色漸漸褪去,狼狽的三成再也顧不上什麼義理人情、虛榮體麵了。
“我們要到哪裏去?”
當一直跟在身後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問起時,三成答道:“那還用問?大阪!”
盡管嘴上這麼回答,可他內心卻大為別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無法解救。三成深知會出現這種局麵,故未說要去佐和山。隻是,他也從未想過能平安趕到大阪。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動了。他找到一株古鬆,一屁股坐在樹根上,然後拿出些在路上掐來的稻穗,默默搓起來。家康嚴禁食用生米,但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著生米。隨從們也學著他的樣子,認真剝起穀穗來。
不可思議的是,二十餘人竟無一人把自己剝出來的米粒獻給三成。在瀕臨死亡之時,人便是如此真實!開始時,理智告訴他們,必須守護好主子,但他們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漸覺小腹發涼時,方陸續有人向他獻米。
“大人用些生米。”
“這裏也有,請大人用。”
三成頓覺奇怪,從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練得多,大家縱未吃飽,但顯然已不再那麼饑餓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複了善良,倉廩實而知禮節,感慨終於讓三成恢複了理智——今後,我究竟該何去何從?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應該先自問究竟能做些什麼,若是與敵人決一死戰,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還是各尋生路。
“我們就此別過吧。”三成說這句話時,下腹的冰冷和惱人的困頓正在拚命折磨著他。雨腳細了,可山間又飄起濃霧,天地都被濃霧遮蔽了。正因如此,喬裝成農夫或樵夫,倒容易脫身。
“我會向大阪去。大阪城有毛利輝元大人在輔佐少君。為諸位找出路是三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但這麼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們就此作別,有誌者可悄悄趕赴大阪彙合,不去,三成亦不會怪罪。”三成認為,自己必須趕赴大阪。
“大人既如此說,大家便散了吧。”說話的是渡邊勘平。聽他的口氣,他仿佛不打算離開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須獨行,否則易招人懷疑。”
“不行。”
“對。我們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兩三人陪同大人,其餘的分散行動。”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厲聲斥責道,“你們不能跟著我!”他語氣斬釘截鐵,鬥誌似又湧上心頭。
三成並非小人,他也不願獨自逃生。事實上,自從出戰關原以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並不因失敗而後悔。他的敵人既非家康,也非豐臣七將,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隻是要反抗。
大穀吉繼重氣節,選擇了在戰場上死去。但三成卻不想死在戰場上,那不過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親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實一麵,看看這個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間。戰事遠未結束。趕赴大阪是一種戰鬥,即使在那裏被捉、被斬首,也全都是戰事的繼續。石田三成決不會向任何對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誌。
“你們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講講。”
食過生米的石田三成變得鬥誌昂揚,語氣嚴肅,一時間竟無人開口。“不錯,我是在逃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發過誓,隻要活著,就定要血戰到底。敵人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最熟悉這一帶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來。他該到處貼下布告了。”三成嗬嗬笑了,“那布告上定寫著懸賞百錠黃金,捉拿石田三成。你們明白嗎?戰場上倒也罷了,可這不是戰場,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們必須要殺掉那些為了取我首級而來的農夫。但這樣做又有何益?而隻我一人,他們便不會輕易發現,這便大大減少了赴大阪的障礙。你們明白了嗎?就此別過,大阪再見!”
眾人不禁麵麵相覷。他們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那麼,就此別過……”最初開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說完,便站起身,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離去,眾人陸續站了起來。每個人都留下一句飽含深情的惜別之語,然後一個個消失在濡濕的山路上。
三成麵帶微笑,一一向他們點頭致意。唯有此時,他的堅強才化為溫情。
“若幸存於世,我們再相會……”
“切要多加小心。”
“我們必會在大阪相見。”
惜別的話語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飽含悲哀與絕望。
待眾人散盡,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會不會寂寞?但他臉上立時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鬆了一口氣。
三成從一開始就在引誘、逼迫他人,對於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還是去拉攏他人,把他們拖入派閥之間的爭鬥。回想起來,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陰沉。杉葉尖上的水滴閃著晶瑩的綠光,濃霧正在漸漸褪去。
三成走了幾步,肚子咕嚕咕嚕響了起來,由於受凍和吃生米,他壞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為西軍統帥,向強大的德川家康發起了這場要改變天下歸屬的大戰,如今卻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壞了肚子。幼年時的三成就光著屁股走遍了這片養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為拉肚子,把糞便撒遍山間。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攔住了三成。
“啊?”
“我們幾個無論如何也不忍離去。隻有我們三人……請大人收回成命,準許我們跟著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邊勘平、野平三郎、鹽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後來又商議過,才返回。他們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義、值得讚賞之人。可三成不但沒笑臉相迎,反而猛把臉沉下,狠狠瞪著他們:“不是說好在大阪相見嗎?”
“話雖如此,可把大人獨自丟棄在這深山中,我們何顏見人?”
“怎麼,你們還想殺了三成不成?”
“這……大人想到哪裏去了?”
“不想殺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們是不是覺得可樂?混賬!”三成怒聲斥責。
這讓三人深感意外。在戰場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為奇,三成卻似以之為恥辱。難道是他身份貴重,不諳野戰,抑或是爭強好勝,死要麵子?三人麵麵相覷,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