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袖對光悅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當她真正明白此意,覺得異常狼狽時,二人已到了刑場,看到三成。
三成著一件水色小袖,雙手反剪,卻昂首挺胸,傲然走進刑場。他目不斜視,若無其事望著前方,徑直登上了刑台。他盡管臉頰瘦削不少,但麵色紅潤,嘴唇也異樣地發紅。顯然,他還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氣。
緊接著被拉來的乃是小西行長,他雙眼微閉,表情異常平靜。小西乃洋教徒,看起來甚是平和,或許此時他正在描繪著天堂景象。
第三個自是惠瓊,他東張西望走進刑場,臉色同樣平靜,仿佛終已頓悟了。
阿袖耳邊又傳來光悅的私語聲:“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緊緊抓住天主不放,安國寺則故作深沉,妄想從苦海逃脫。他們難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貴?隻有治部絲毫無矯揉造作,隻有他死得可惜。”
此時,七條道場的上人、時宗金光寺的遊行上人也來了,他們是來為三人念經超度的。
阿袖無心再附和光悅。在她看來,小西行長和惠瓊都已悟透了,隻有三成還在執著的業火中徘徊。但阿袖無暇再思量誰對誰錯。
幾塊石頭從柵欄外投了進去。其中一塊落到惠瓊肩上,又滾到三成腳上。惠瓊回頭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視。
士卒裝未見,並不斥責。
當地鋪了三張草席,每張席旁各放一隻白色水桶。劊子手單腿跪在水桶旁,個個神情嚴肅。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條道場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禮,與兩名弟子開始誦經。
突然,一直兩眼望天的三成一臉冷峻地開口道:“雖然我不知你乃何處僧人,但誦經就不必了。”
三成語出,一時間,柵欄內外鴉雀無聲。
“施主不必操心,貧僧乃是自願而來。”上人溫和地說道。
“不!”上人話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別人施舍。我信奉的乃是法華宗,你不必多此一舉。”
阿袖全身發抖:三成已經徹底淪落為一個魔鬼了,究竟是誰讓他變成了這樣?
就在阿袖胡思亂想時,三成也影響了另外兩個受刑者。此前一直頗為平靜的小西行長和惠瓊皆頗吃驚。
恐怕在被拖到這裏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惡而決裂,並為此痛苦不堪。在惠瓊看來,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謀。而在三成眼中,惠瓊不過毫不負責的誇誇其談之徒,他讓毛利背叛了兩軍。而對於小西行長,關鍵時刻,三成拒絕了他的建議,坐失戰機,令人怨恨。但此刻,這三人已為一體。
“對。”行長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見天主,你不必在此囉嗦。”
“貧僧也不需要,貧僧乃是禪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聲怒喝在戰場上如此見效,結果又當如何?
七條道場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離去。上人離去之後,三人分別坐在了草席上。
豔陽高照,河水的潺潺聲清澈入耳,圍觀人群鴉雀無聲。漸漸的,阿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場夢?這些人被殺之後,才會有真正的人生?真是這樣的話,眼前的六條河灘,不正是一個大娩室嗎?
奧平信昌正在對手下吩咐什麼,然而,對於阿袖,他們遠在天邊。他們隻是待在這個娩室近旁,與人的生死了無關係。至於那些劊子手,就更加渺小,他們隻是在此徘徊,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
刀閃爍著奪目的光芒。三成、行長、惠瓊三人頓時身首異處,屍身無力地倒向前方,在這一瞬問,阿袖似乎聽到另一個世間嬰兒的啼哭。
人群開始騷動。首級和屍身都不見了,下人們正在衝刷灑濺於地的血跡。
阿袖搖搖晃晃站起身。她耳畔還縈繞著嬰兒的啼哭。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她怎麼走,又走向了哪裏,她都不知。
在人群的推擠下,阿袖來到三條大橋,看到了掛在那裏的一顆頭顱。但它們此時已和剛才被拉到刑場的三人毫無關係了。在阿袖眼裏,他們儼然隻是三條大橋的擺設,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悲哀。
阿袖像是走到了一幢空房子門前,然後又返回了六條河灘。為何返回,她亦茫然不知。難道是在三條大橋橋頭的人頭,令她返回河灘來尋找舊跡?
刑場的籬笆已被拆掉,連血跡都沒有了。隻有些人站在那裏,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一切均如幻影。
太陽西斜,未幾,四麵暗了下來。河水在夕陽的映照下成了一條火紅的帶子。阿袖早已不知晨昏——我是因為找三成才來這裏的嗎?真是這樣,見到三成之後,又當說些什麼才是?要向他道歉,說自己什麼忙也沒幫上;還是去問他,為何臨死時還那般憤怒?不,最關心的當是三成究竟是死了,還是業已重生?真能重生的話,他究竟去了哪裏?
阿袖呆呆坐在河灘上,淚如雨下。
夜幕降臨,阿袖還不想離去。腳下的石頭在漸漸變涼,暮靄也從東山向這邊飄來。阿袖回憶著過往的一幕一幕。
暗示三成破釜沉舟的,不正是阿袖自己嗎?她今日果然看到了這樣一個石田三成。
縱然真如本阿彌光悅所言,三成大義凜然,氣勢遠勝行長和惠瓊,阿袖也絲毫不為之心安。拜三成“意誌堅強”所賜,他的父親、兄弟、妻兒都離開了這個人世。
不隻是他的親人,這次戰事,不知導致了多少人哭泣、詛咒,而又無奈地從這個世上消失。
阿袖怎能無視這些血淋淋的事實,心平氣和地活下去?她的眼睛捂不住,她的耳朵塞不住。她要為所有亡人禱告。
阿袖站起身來。風吹走了流雲,星空甚是美麗。阿袖想不起已是什麼時辰,也已渾然忘記高台院。此際她腦海裏,隻有三成的麵容、三成昂首挺胸走上刑台的身姿,以及三成曾頗為虔誠地聆聽其教誨的大德寺三玄院宗圓大師的麵目。
為何和尚的麵容會浮現在腦海中?阿袖吃了一驚。她不得不接受事實,否則,她絕不會原諒自己。
到三玄院去找宗圓和尚,求他為三成修一座塔,就在寺院一隅,自己也追隨三成而去。到時三成定會斥責她。或許,他對她根本就不屑一顧。哪怕是這樣,她也要追隨他而去。要信心十足,默默地跟著他,否則,她內心永遠無法安寧。
他到了哪裏,是如何去的?三成的影子再也不能從阿袖眼前消失。無論他走到哪裏,阿袖都要跟著。
當阿袖磕磕絆絆來到位於大宮村的大德寺時,路邊草上早已落滿露珠。山門緊閉,鱗次櫛比的殿堂、塔、墓,以及草木,全都沉浸在熟睡之中。阿袖看到,三成像一陣煙塵一般,倏地鑽進了緊閉的大門。
就在這一瞬,阿袖忽然改變了主意。已無必要去見三玄院長老。比起這些瑣碎小事,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是去追趕三成。
想到這裏,她忙在寺門前坐下,解下護身懷劍,猛地刺入胸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