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唉,人都有自己的秉性,隻能照秉性苟活。你現在也和當初的我一般,站在地獄的邊緣。”
聽了高台院一番話,阿袖不能不點頭稱是。
初時,阿袖還未意識到自己對三成的情意。因此,她還曾一本正經對本阿彌光悅道:“小女子喜歡如您這般男兒。”可是,從得知三成出兵大垣那一刻起,阿袖的心就全被三成勾去了,她的擔心逐漸應驗。現在,石田三成便要踏上去往地獄之路了……
導致三成悲劇的原因無數,非阿袖一人之責。但阿袖在三成身邊時,煽動他下了決斷,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恐怕三成並不會認為自己是被女人鼓動,他說不定還趾高氣揚,對女人不屑一顧。正因如此,阿袖愈發傷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尋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讓他踏上了黃泉之路。一想到這些,阿袖就心如刀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還隻是站在地獄邊緣,隻要把目光轉向別處即可。”
“是。”
“你對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為你有一顆慈悲之心。但縱然同樣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別。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處斬,你就去親眼看看吧。如此,你也當明白治部乃是帶著何種希望、何種心思踏上黃泉之路的。你最好再為治部築一座墳。治部似與東福寺僧人頗有交情,你就把墳墓築到那裏,時時為他焚香禱祝吧。”
“多謝夫人指點。”阿袖伏在地上,強忍住眼淚。她知高台院在擔心什麼。但愈是明白,她的心愈不安,因為她並不能接受高台院的建議。
“你恐還未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太為難自己,先退下去歇息吧。明日去為治部送行,再回這裏。這是我的命令。至於我讓不讓你走,是今後的事。”
“是。”阿袖默默低下頭,出了房間。回到自己房裏,她便發起呆來。秋日漸盡,天氣明顯轉涼,可阿袖感受不到秋涼。她的心比天氣還涼,身體裏的意誌和氣力已經燃盡,隻剩下一堆灰燼。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隻是睜開眼睛,已是清晨,幾隻小鳥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對慶順尼說了一聲,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條河灘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騰騰的殺氣撲麵而來。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經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場的路線:從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來,穿過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進入寺町,然後穿過洛中到達六條河灘。雖然亦無異常,阿袖卻總覺得遇到的人麵上都充滿殺氣。
阿袖盡量揀人少處走,徑直趕往寺町。本想從那裏跟在三成後邊一直趕到六條河灘,可她趕到一看,四下依然靜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著。這一帶並無一處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著山路慢慢走到四條,然後再折回,如此反複。
今日要處斬的並非隻有三成一人,惠瓊和小西行長也要一並問斬。三人都應在囚車內,在城裏遊示一圈後,一並處死。
他究竟會以何麵目麵對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當畏懼才是,她品嚐過世間疾苦,經受過無盡的磨難,這些已遠勝過三成帶給她的苦痛,又怎還有恐懼?
在寺町,阿袖終於碰上了人潮。
“啊,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真的,那麼多塵土。跟在車後麵的都是人啊。”
“看樣子,全都是跟到六條河灘看熱鬧的。”
阿袖實在聽不下去,獨自向河灘走去。
天空響晴。若是平常,會是個適於散步的無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為何,阿袖總覺嗓子發幹,身子發冷。
這麼多人,湊到近前也看不清什麼,還是先趕到六條河灘,再尋個看得清的地方為他祈禱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會報以微笑——斯時他還有勇氣微笑嗎?
車隊似乎已抵達寺町。那裏早就擠滿了人,塵土飛揚。
阿袖決定,在趕到刑場之前決不回頭,遂加快了腳步。正在此時,身後跟來四五個人,隻聽其中一人喊道:“前邊那人,是阿袖夫人嗎?”
聽見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腳步。
“哦,果然沒錯。”隻見一人快步趕上來,上下打量著阿袖,正是本阿彌光悅,“我知道你一定會前來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這……”
“阿袖夫人,咱們邊走邊談。此前,我一直在內心鄙視治部。可現在,我的看法變了。我錯了。治部大人實在是這個亂世的可悲男兒啊。”本阿彌光悅很是激切。
沒想到從前徹頭徹尾厭惡三成的光悅,口中居然說出這種話,阿袖不覺放慢腳步:“哦?”
光悅使勁點頭,與阿袖並行,“治部大人是亂世的可悲男兒。若這麼說還不合適,那他就是為太閣大人而死。總之,治部大人並非凡夫俗子。”
“您為何改變了對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時候,治部大人對衛兵說,他喉嚨發幹,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嚨也幹得冒煙。
“可附近沒有水,衛兵就從自己腰間取出些柿餅遞給治部大人。”
“柿餅?”
“是。柔軟可口的柿餅。那武士還說,以柿子代水,喉嚨亦可滋潤些。”
“唉。”
“不料,治部卻說柿子生痰,斷然拒絕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臉來,嘲弄說,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了,還有閑工夫論養生之道。”光悅邊察看阿袖反應,邊繼續道,“結果治部大人厲聲斥責起來,道:所謂大丈夫,即使到了斷氣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體。”
“哦。”阿袖失望了。看來,三成已放棄了無謂的抗爭,悠然旁觀自己最後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這不是尋常敗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時早已向命運低頭,隻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卻還帶著自信斥責別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眾,也不能發起這樣大的戰事啊。”
聽到這話,阿袖目不轉睛盯著光悅。光悅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對三成的傲慢甚是欽佩。他意猶未盡,繼續慷慨激昂道:“這終究是太閣大人不對。治部如此聰明,怎會做出這等傻事?定是太閣對治部說了什麼。久而久之,治部這樣絕頂聰明之人也產生了錯覺,誤以為太閣亦憎恨內府。所以,此次騷亂純屬誤會。”
阿袖不答,單是悄悄離光悅遠了些。光悅的感慨,乃是阿袖從未想過,頗為意外。
“阿袖,其實,這樣的例子,世間比比皆是。比如,別人眼中的一對恩愛夫妻,孩子的母親卻是牢騷滿腹,在丈夫麵前不敢發怒,隻好在孩子麵前抱怨。長此以往,孩子就會把父親視為仇敵,遂和父親爭吵,結果母親反倒頗為為難。這種事常有發生。”
“先生言之有理。”
“誤引了孩子的,正是母親的牢騷。我認為,已故太閣、內府、治部,便是這種關係。太閣與內府並非不合,但是,他卻像那個愛發牢騷的母親,因內府的存在而覺備受壓迫。這便是太閣的不足之處。他必頻頻在治部麵前發泄自己的不滿和牢騷。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地下著急:治部,萬萬不要胡來,會毀了豐臣氏……而治部亦產生了錯覺,以為太閣與內府一團和氣隻是假相。造成這種結局的,乃是太閣。對自身如此嚴格要求的一個人,在臨終之前,還對別人所犯的錯誤大發脾氣。至今,我仍然對太閣大為不滿。”說著,光悅把嘴貼到阿袖耳邊,“如此一來,萬事皆休。光悅也隻好在心裏為他祈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