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還是不服氣啊,下野守。”
“我無話可說。這玩偶讓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為何?”
“看到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這眼前的玩偶一般,兩個孩子能自由自在該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複了平靜,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樣子,下野守並不喜炊。好,好生收起來,讓明日的使者帶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勝道:“讓他們告訴夫人,一定要好生撫養阿千,切勿讓她任性。世道還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後一句,碾然是對忠吉的諷刺。
“遵命!在下現在就去辦。”土井利勝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認為兄長乃是個冷酷的父親,秀忠則認為忠吉是個殘酷的兄弟。
誠然,無人認為,千姬和秀賴將來必定幸福。其實,此時的秀忠也在強作笑顏,他想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勉強接受這樁婚約。對於秀忠的苦衷,忠吉難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剛才與利勝談了些什麼?”
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舉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憤然道:“已經喝好了。利勝可真是兄長的好家臣啊,與兄長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與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殺向本城。”
“哈哈,您的話未免過了。”正信笑了,秀忠卻笑不出來。
正在這時,走廊裏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三人不約而同豎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難道是忠吉家中發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來迎他同去?
想到這裏,本多正信不覺站起身,聽腳步聲,不止一人。
“誰?”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親啊,不知中納言大人就寢了沒有?”是本多正純。
緊接著,另一個男子的聲音侍來:“聽說下野守大人也在這邊,便急忙趕來稟報。”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莫非發生了什麼變故?不安同時掠過二人的心頭。走廊裏,正信的聲音不甚清楚,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個聲音爽朗地笑起來,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趕緊去報給二位大人。不,還是你親自去吧。”話音剛落,正信帶著正純和直盛進來。
“啟稟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臉,秀忠放下心來,問道,“上野介和右近衛大夫怎麼滿頭大汗?”
正信故意頓了頓,“西苑那邊傳來喜訊,說生了一個男孩。”
“我又添了一個弟弟?”忠吉驚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個弟弟啊。聽說皮膚像白玉一般。隻是,正純並未親眼看到。”
正純興奮地說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盡管大人很是難堪,還是讓我等前來報喜。大人心內一定比吃了蜜還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見父親的笑容了。”忠吉咧開嘴笑了,可秀忠卻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實在是可喜可賀。你們也喝一杯以示祝賀吧。”
“這是紅酒,先喝一杯祝賀祝賀。”正信取過酒杯,遞給正純與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過酒杯,把酒送到唇邊。
“哈哈……母子都還平安吧?”忠吉還沒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賀一下。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長得什麼樣?”
此時的忠吉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後,繼承了他的家業,還鞏固了尾張。此時他隻是眯起眼,嘻嘻笑個不休。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孩子出生總會伴隨著快樂。可對於六十歲又做了父親的家康來說,或許又增加了一個累贅。已故太閣晚年得子,卻在病床上受盡折磨,最後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卻似無一人想到這些。秀忠也許想到了,但他卻不會出口。
“德川越來越興旺了。”正信扳著指頭數著,“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輝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個男丁了。說木定日後還會增加。”正信並非在逢迎,他乃是從心底裏感到高興。實際上,在亂世,男兒的出生會直接給家族注入“力量”,隻有力量才能換來安定,這便是亂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還童之感。中納言大人也要早早生個男兒才是啊。”
不知不覺間,一直縈繞在眾人腦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這個還不曾謀麵的嬰兒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麼,大笑起來。
“您怎麼了?”正信吃驚地問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長,擺擺手:“該罵該罵,不提也罷。”
“您到底在笑什麼?不如讓大家一起樂一樂。”
“哈哈!其實無他,隻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戀之事?”
“返老還童的老爺子……我說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處?”
“我說出來,怕被兄長責罵。方才小弟還一直想,在這世上,似乎隻有醜陋的策略婚姻。”
“哦……”
“於是,毫無來由對阿千的事生起氣來。可仔細一想,除了策略婚姻,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由於忽然間有了這個發現,才笑。”
“下野大人請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親大人。父親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是因為策略與父親結合的。”
秀忠使勁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時忠吉的嘴巴已經收不住了:“父親娶自己喜歡的女人,讓她們無憂無慮為他生兒育女。可以說,父親完全打破了亂世的束縛,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說了,不說了。但有一言,小弟我還是想說,我羨慕父親。正因為父親如此灑脫,說不定這次生下的幼弟將來能成大器呢。我隻是忽然想到了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許是被忠吉單純的笑聲所感染,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忠吉的注意力終於從千姬和秀賴的婚約轉移到了別處。
忠吉現在還沒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的人,對孩子的關愛談不上深沉。但這樁婚事若受到忠吉詬病,說不定信吉和忠輝也會跳出來指手畫腳。況且,盡管阿江與和澱夫人乃是親姊妹,但她似乎對姐姐並不怎麼信賴。
“總覺得她不踏實。”無論是北莊陷落,還是成為秀吉側室,澱夫人都給阿江與以輕佻不實之感。年輕時的澱夫人經常想,多生些孩子,有個疼愛自己的夫君,她的願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阿江與怎能不暗自擔心,如今卻要阿江與把千姬送到這樣一個姨母身邊,她想拒絕,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來。會取什麼名字,第幾日可以和幼弟見麵……忠吉興奮地談了許久才離去。
眾人都退去,已近亥時,夜深入靜,往來於澱川上的船櫓聲都聽得真真切切。秀忠麵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親大人,您早些歇息。”說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實意,決無做作,此後,他才安心臥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為自己才德遠不及父親而深懷歉意,同時也自我激勵,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親,所以並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當忠吉提及父親閨帷之事時,他慌亂而困惑:我斷無創造大業的器量,我所能做的,隻有小心謹慎地守住父業,便已足夠。他每日都這般告誡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業,而且還會讓世人指摘,罵德川氏後繼無人。
“我必須像父親那樣……”秀忠一邊念叨,一邊在腦中描繪已故母親的模樣,還要拿出一些時間來回憶對他傾注了濃濃母愛的朝日姬,不知不覺間,這些人全變成了千姬,變成了秀賴……
願這兩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著端正的姿勢,進入了夢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