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並不這般認為。怎麼說這都是謀略,是軟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這樣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這般看!父親一定是想,豐臣舊臣騷動起來就不妙了,還是先安撫眾人為上,才把千姬作為人質。”
秀忠長歎一口氣,道:“我不想和你爭。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見告訴父親。”
“有勞了。忠吉絕非想要大阪城,也非多麼可憐阿千,隻是覺得,認為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把阿千送過去,人家會更加趾高氣揚。阿千不過是可悲的犧牲之供。我隻是出於這般想,才這般說。”
兄弟二人的爭論,看似忠吉勝了。但秀忠隻是不喜爭論,幹脆三緘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時不安起來,“兄長,雖然小弟方才講到平源舊事,但並沒有拿它與父親相比的意思,請莫要誤會。”
“我明白。我不會把你的話全都報給父親。”
忠吉終於覺得保住了麵子。但他萬萬沒想到,秀忠真的會向家康進言,要廢除婚約。
“若是阿千已長大成人,聽到今夜的話,她定會深受感動。她有這麼好的父親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似的,把紅酒遞到兄弟二人麵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開始討論江戶與大阪之間主要城池的人員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駿府的中村一忠轉封到了十七萬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著又把伊豆韭山的內藤三左衛門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舊領,這塊領地隻有三萬石收成;接著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衛門忠佐,將天野三郎兵衛康景派往興國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與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遠州濱鬆的堀尾忠氏被轉封到雲州鬆江,領二十三萬石;掛川的山內一豐則被轉往土佐的高知,身家變為二十萬石;而鬆平左馬允忠賴和鬆平三郎四郎定勝則進入山內一豐舊領;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衛門輝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搖身一變成為五十二萬石俸祿的大名;池田舊領則被封給了德川本族鬆平與次郎家清,領三萬石;三州岡崎的田中兵部大輔吉政被轉封至築後久留米,三十二萬五千石,舊領則被封給本多豐後守康重,五萬石……被轉封到異地的豐臣舊臣全都得到數額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幾乎全都不上三萬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萬石。真令人羨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麼憤怒,但對正信的話也不怎麼在意。忠吉的嶽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隻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萬石。
本多正信並非諷刺忠吉。他是想試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識到,德才絕不遜於福島、池田等人的德川嫡係,為何甘願接受五萬石以下的較低俸祿?忠吉似從未想到這些。
其實本多正信也不例外,為德川父子盡心盡力,所得隻有上州八幡的兩萬二千石。家康為何給忠臣這般少的酬勞?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並甘願為家康赴湯蹈火?能夠考慮到這些,下野守也就長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說明,卻有下人前來稟報:“澱夫人身邊的大藏局前來求見。”
聽到侍童稟報,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還是我親自見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廳。”言畢,又對忠吉小聲道:“恐怕是為阿千的事情而來。”他把土井利勝叫來陪忠吉閑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換好衣服來到客廳,見大藏局正擁著一個有趣的宮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麵前談笑風生。
“啊呀,還勞中納言大人親自接見,奴婢真是受寵若驚。”大藏局頗為謙恭,臉上表情卻輕鬆明快。
“您乃澱夫人派來,不見上一麵,實在失禮。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問候過,說是聽到內府的話後,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還請夫人寬心才是。”
“多謝。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尋到一個擅做玩偶的匠人,讓他特意做了這個偶人獻給少君。”
“哦,難怪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愛。”
“是啊。少君也甚是滿意,常常拿出來細細把玩。他說要把這個玩偶送給阿千小姐。”
“哦,少主這般說?”
“是啊。他們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對方。聽說有使者去江戶,夫人認為,難得少君有心,便趕緊打發奴婢,好帶給千姬小姐。”
“多謝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歡得很。”秀忠看著那玩偶。這對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戲一隻流螢。看到這玩偶,秀忠忽覺悵惘。他也很是疼愛長女。可還沒看到她長大成人,他就要趕赴江戶,女兒卻要來到大阪。其實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僅憑這樁婚事就想解決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這玩偶一樣自由自在嗎?
“中納言大人,您看,這人的麵容與少君真是一模一樣啊。”
“哦,照這般說,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頗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連夜把它送來。”
秀忠笑著點頭,再次端詳起兩個偶人來。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讓匠人做得這麼相似。
“那麼,老身先告辭。少君和夫人還再三囑咐,向江戶中納言夫人問安。”
“佐渡,把這個偶人拿給下野守看看。”說完,秀忠返回房內。土井利勝和忠吉仍在談論封賞一事。二人都甚年輕,嗓門也不小,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們在爭吵。
“你不認為,對豐臣舊臣的厚賞是在討好他們嗎?”忠吉看到兄長身邊的人也一樣責備自己,便想通過利勝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對父親的看法。
“當然不是。內府大人為何要懼怕豐臣舊臣?當今世上,讓內府感到懼怕的人,恐怕還沒出世呢。”
“這麼說,父親是賞罰分明了?”
“不錯,基本如此。”
“你是話中有話?”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為,無論地位還是財力,全靠上天所賜。當然,這也是內府的想法,故,先依戰功把這些上天賜與的東西暫時委與他們。若那些功臣不能讓領民滿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見,內府定是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勝來,眼前的利勝渾身都透出勃勃生機。忠吉道:“若是無能治理,領地就極有可能被沒收,對吧?”
“若是給無能之輩委以重任,必遭天譴。此為掌管天下者必備常識。”
“你真是能言善辯。我還有一個問題:譜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為何?難道他們就不及那些豐臣舊將?”
“此言差矣。”土井利勝笑了,“土地財物,不過是上天所與,故內府先替眾人掌管。給多了,人們就會忘記它們是上天寄存的東西,把它據為已有,於是鋪張浪費、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內府代管,隻給他們生存之需。這樣,眾人就會更加團結,更加忠心。這便是內府的策略……”
正說到這裏,秀忠回來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談些什麼,這般熱鬧?”說著,秀忠回頭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後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東西給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愛的偶人啊。怎回事?”
“這是少君送給阿千的禮物。下野守,你不覺得這女童與阿千很相似嗎?”
忠吉故意把頭扭到一邊。明白兄長為何要把這偶人帶到自己麵前時,他頓時心生厭惡。
“怎樣?少君也甚是高興呢。這樣,兩家還不能和睦相處嗎?”
秀忠定是這個意思。這玩偶帶給忠吉一絲不安。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了大人明爭暗鬥之物,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們的“罪孽”,原本無法讓人原諒,可大人為何就不反省呢?因為他們害怕反省,於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於此種罪孽。這種悲哀,兄長為何就不能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