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午後,我在一座鐵路橋上信步走動。
橋都淩空橫跨某條河流,這座鐵路橋也不例外,它的下麵,是一條不太出名的鄉村河流。河不寬,橋自然也不太長,但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卻有一種漫長的感覺——一種橋本身以外的東西,拉長了距離。
那會是一種什麼東西?我和橋相視無語。
一列火車剛剛轟隆隆地開遠,依照經驗,即慣常的火車運行時刻表,在後麵較長的一個時間段內,不會再有火車通過,也就是說,這時在這鐵路橋上很安全,不會有任何危險。
但我仍然感到不安,一種惶恐如同剛才那列疾馳而去的火車留下的震顫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揮之不去。說不清這種不安源於何處,可以肯定的是,在經驗和秩序之外,它固執地存在著。
腳下的鐵軌堅硬,充滿了質感,並且鋥亮光滑,映照出一些變形的景象,又隱藏起了我所無法得知的東西。我順著它一直望過去,看見的是它似乎無窮盡地伸向遠方,叫人聯想到奔跑和追趕這類詞語,而這些詞語又渙散和迷亂著人的意識,感到自己正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追趕著,於是拚命地逃避和躲閃,以至氣喘籲籲。
我平靜一下呼吸,眼光投向橋下的河流——在空中幾乎看不出河水在流動,實際上它當然是在永恒地流著,見證著一切。橋在河麵上投下一塊巨大的陰影,陰影改變了它覆蓋的河水的顏色,使它看上去顯得發黑,黑色的河水?我知道,這隻是一種表象,河水的顏色如同它的流動性,本質上不可改變。
然而陰影常常會迷惑人的眼睛。
不遠處就是一座村落。這是我曾久居過的村莊,我對它非常熟悉,但此時我站在鐵路橋上,看到的隻是村莊的背麵,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是村莊拒絕我,還是我拒絕村莊?我無法說清,隻能在夢境般的懷想中,將這個問題慢慢地遺忘。
一隻狗出現在鐵路橋上。我本能地抓起一顆石子,警惕地與它對峙。狗卻並不太驚慌,隻略微疑惑了一下,就悠閑地朝與我相反的方向走去。石子從我手中無力地滑落。這是一顆突然變得無用的石子——僅僅因為那隻狗悠閑的一個轉身。
童年時,一隻狗曾在田野上發瘋地追逐我,好像這是它神聖的使命,但最後還是它先停了下來,看著也站住的我,和我一起慢慢進入了夜晚。
那片田野還在,就在鐵路橋和村莊之間。望著真實的田野,此時它在我大腦中卻隻是一個抽象的詞,一些具體的東西似乎正在時光中朝後隱退。然而我還是聞到了春天的氣息,眼前的田野正盛開著油菜花,金黃一片,清香撲鼻,肯定還有成群的蜜蜂在花間飛舞,在田間躬身勞作的人的身影,被午後的陽光鍍上了金光,變得不夠真實……
這是多麼動人的畫麵。但我似乎與他們無關,我隻是一個觀望者。意識到自己觀望者的身份,我才如夢初醒地想到,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座橋上,這座橋又為什麼會淩空橫跨在這條鄉村的河流上?
忽然就記起在村中曾廣為流傳的那個故事:多年前的那個深秋的午後,這小河邊機器轟鳴,人聲鼎沸。村裏人都來看熱鬧,想知道鐵路工人如何將鐵路橋鋪架合攏,但直到天黑也未有結果,隻好散去。然而第二天早晨,人們卻發現,就在一夜之間,鐵路橋已赫然淩空橫跨在了小河上。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似乎又都在意料之外。
從鐵路橋上走下來,再朝它回望,有一個稱不上發現的發現:它增加了村莊的風景,同時也改變了村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