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看母親用一片幹淨柔細的布巾,輕輕地拂去桌麵上的灰塵。這是在我家的老屋,暗紅色土漆的桌麵油亮光滑,灰塵其實很薄很薄,肉眼幾乎都看不到。但母親仍然很仔細很認真地擦拂著。灰塵的隱約可見,使母親擦拂的動作,帶有一種濃重的象征意味。我仿佛聞到了一種氣味——灰塵所隱含的一股特殊的暗香,那麼幽深,那麼綿遠。
母親87歲了,這樣歲數的老人,免不了有些孤獨。母親對孤獨似乎並不太在意,但她還是在有意或無意中,使孤獨離她更遠了一些。在老屋的天井,母親養了一些花,像野菊花、太陽花等。另外,母親每天還都要像現在這樣,輕輕地拂去桌麵上隱約可見的灰塵……這讓我很感幸福,我知道,這樣的簡單勞動,對母親的身體是有好處的。母親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她說自己比以前老了,不知道今後還要老成什麼樣子。母親的話讓我聽得有些心酸,並讓我的思維一下穿透了事件的內部,對身邊許多的物事,還有眼前緩緩流逝的時光,懷有一份隱秘而真實的警覺。
我希望母親永遠都這樣健康地生活著。仿佛為了給這一願望找到足夠有力的依據,我總試圖在腦海裏定格母親最美好最健康的具體的形象。但流逝,使一切都恍惚起來。倒是眼前母親擦拂灰塵的動作,讓我感到真實。這樣的生活,母親已經經曆三年多了。在這之前,母親與父親在這老屋相依相伴,直到三年前父親去世。此後,母親雖與哥嫂們一起住在新屋裏,並得到很好的照護,但母親顯然不太習慣,她幾乎每天都要拿出那串鑰匙,打開老屋的門鎖,然後做她要做的這些事情——給天井的花澆水、修枝,拂去桌麵上的灰塵,還要在灶台上燒一壺水,而後在天井廊沿的一角坐下來……
桌子是靠著老舊的木格窗擺放的,現在,我與母親透過木格窗的格眼,就能望到窗外的天井。母親一邊輕輕地拂去桌麵上的灰塵,一邊透過窗眼看看天井裏她養的那些花。母親說,別看那些淩亂的花不起眼,但隻要經常給它澆水,它該開的時候還是會開的。在母親眼裏,不僅是那些花,許多的物事都是有靈性的。母親曾跟我說到一隻飛進天井的鳥。那是一場雷暴雨將臨的時候,那隻鳥突然飛進了天井,不停地鳴叫,一直叫到母親熱淚盈眶,才戀戀不舍地在天井裏盤旋幾圈後展翅高飛。母親說她聽懂了那鳥的鳴叫聲。
我似乎也懂得了母親話裏的意思,但又意識到自己並不完全懂得母親的心境,並不完全懂得母親的全部。這就如同我不可能上溯到時光的某個源頭,與父親和母親一同體驗或感受他們一起走過來的人生曆程。母親曾經告訴我,父親去世的頭一天已不能說話,但意識仍十分清醒,他用手指在母親的掌心上寫下“掛念”兩個字。母親告訴我的這個細節,讓我為父母親之間深厚的夫妻之情深深感動,同時,透過父親用手指在母親掌心寫下的“掛念”兩個字,我仿佛看到和感受到時光本身的流動和照耀,還有所有事物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