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天井(1 / 1)

與天相接,狀如深井——天井,一個多麼有趣味和意味的詞!當我隱身在城市的虛空之中,回望故鄉的天井,它所呈現的影像,不僅僅是一塊夾在牆壁當中地麵用青磚或石板嵌鋪的小小的空地,更有難以名狀的幽深,遼闊,並浮動著一種氣息和光影。

故鄉的村莊老屋,典型的南方多進房屋的結構。以高大的公共堂軒為中心,幾十戶人家依次散布延伸,緊緊連在一起,而一座座天井,深嵌於各家房屋當中,被三麵或四麵牆壁包圍著。在屋巷裏穿行,隨意走進哪戶人家,進門的一側往往就是天井。下麵是地,上麵是天,懸浮在天地之間的天井,似乎是一個虛空的所在。但天井圍在牆壁當中,是家的一部分,它讓一個家接通了天,接通了地。在冬天的閑日子裏,走進一戶人家,或許迎麵就能看到一個老人,正坐在天井的廊沿上曬太陽。這個勞作了大半輩子的人,此時在天井的廊沿,在天井接通的陽光下,正穿越了過往的艱辛,沉迷醉思於他這個家的充盈和安謐吧?

這當然是我現在的感思。為什麼會有天井,天井是幹什麼用的?小時候站在天井旁,就曾對它有過一種單純的問想和好奇。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天井愈來愈熟悉。天井,在這塊很小的空地裏,晴天,陽光從上麵照下來,雨天,雨水也從上麵降下來。一些日常家居的物什靠牆擺放著,在天井兩邊牆壁固定幾根鐵釘或竹釘,可以晾掛著菜種及臘貨,又可拉上一根繩索以晾曬衣物,菜壇子,還有從箱子裏翻揀出發黴的物事,都可置放在天井中央墊放的木凳上,沐浴著陽光。人,還有家養的小雞小鴨活動其中……我家的天井,後來比原先小了一半——那年,父親為了給大哥準備結婚的新房,而將另一半改蓋成了一間廂房,但就是這小了一半的天井,仍然是一座完整的天井,濃縮著家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天井似乎天生就是為一個家庭承接一切的,不僅承接具體事物,更有一種隱秘的喻示。這是我後來慢慢才明白的。許多年,我在外麵見過不少的高樓屋宇,但老屋的天井仍然以它的幽深和遼闊,為我展示城市生活不曾有的安定、閑逸和靈動。那些年,我從城裏每次回到故鄉的老屋,一進門,往往就見年邁的父親坐在天井的邊沿或出口。父親在這幢老屋裏生活了幾十年,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幾個孩子一個個撫養成人。我家的天井,見證了父親的艱辛和堅韌。我在天井邊看到父親時,父親正像我記憶中的老人一樣沉思,令我不敢貿然驚動他。

在我家天井廊沿的後麵,就是正屋老舊的木格窗子。小時,我常常調皮地躲在屋裏,通過窗子的格眼偷望天井,望天井外的一片天空。當陽光從天井上空照下來時,我看到天井的石板和牆壁被照射得不斷地晃動。雨天,我看到雨絲從天井上飄灑而下,暴雨時,屋簷下的雨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發出更響的聲音,不一會,天井裏積滿了水,快要漫上廊沿,這時,父親總會冒著雨,弓著腰,將天井的涵管疏通,於是大量的積水通過涵管不斷地被排空。那條深藏不露的地下涵管,也曾讓我驚恐過,夏天,悶躁的天氣,把澡盆橫在天井中央洗澡,常常會看到醜陋的癩蛤蟆從涵管的管口爬出來,有一回,竟還爬出一條小蛇,赤身露體的我驚嚇得大叫,父親聞聲而來,用鐵火鉗將蛇夾住,扔到了老遠的屋外。

當然,這樣驚恐的場麵很少出現,天井,留給我更多的是神秘和夢幻。夏天吃晚飯時,我最喜歡端著飯碗坐在天井的廊沿,邊吃邊不時仰望天空的星光。雨天時,我曾將紙折的小船送進天井涵管的口邊,然後跑到屋外涵管的另一個出口處,看小紙船神秘地再現。在天井的屋簷旁,蜘蛛織成的蜘蛛網,曾讓我看得眼花繚亂。在天井屋簷下的另一角有燕子搭的窩,燕子年年遠去,又年年歸來。歸來的燕子在窩裏窩外叫鬧時,父親總是那麼高興。我那時並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為什麼會那樣高興。其實那麼多年,父親的心情總是壓抑的,這不僅僅因為勞作的艱辛和家庭生活擔子的重壓,更有那個特殊年代父親必須承受的心靈創傷。當看到父親憂鬱的神情時,幼小的我是多麼盼望燕子早早歸來啊!

除了燕子,當然還有更多的小鳥時時光臨我家的天井。天井成為鳥的樂園,而這些鳥的叫聲,還有它們飛翔的翅膀,又為一個家增添了不少的生氣,也為我帶來了許多快樂,並啟發我的心智。那年,母親給我買了個小皮球玩,在天井裏我與夥伴們玩得乏味了,突發奇想,將小球從天井上空奮力投出去,於是小皮球從天井的上空越過高大堂軒的屋頂,飛到堂軒大門外的屋場空地上,當我們在屋場揀起皮球時,仿佛它不再是原來的小小的皮球了,它似乎變成了小鳥一樣的翅膀,在天井的幫助下,為我們完成了童年的一次淩空飛越。

其實,真正讓每個人完成人生飛越的,是無盡的歲月。對我來說,老屋的天井可算是我人生飛越的起點,而起點有時是可以貫穿路徑和過程的。那麼多年的光陰似乎一瞬即過,現在,當我在天井的廊沿上仰望天空時,陽光、雨水,還有星光,仿佛都隱退在視野之外,而罩在一切之上的時光的光影,正穿透一切,在我眼前放射著眩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