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木頭的氣味(1 / 2)

我大哥的那副木匠擔子已經被時代之手束之高閣。那副擔子滿當當沉甸甸,裏麵裝的家夥我很熟悉,比如斧子、鑿子、鋸子、推刨……顯露出金屬銳利的鋒芒,當然還有墨鬥墨線和折尺。這些大哥幹木匠活兒使用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曾經每天與他不離左右。但後來,大哥的那副擔子就開始束之高閣。如今大哥在開中巴車跑客,車齡都快二十年了。我回鄉下經常坐他的車,快六十歲的大哥開車時,方向盤仍掌得很穩。我卻往往無端地懷想,並為大哥臆想著這過去十多年的另一條生活道路。大哥的那副木匠擔子也隨之在虛幻中再次浮現在我眼前,一同浮出的,還有那濃濃的,同時隱藏著不可言說味道的木頭的氣味。

不錯,木頭的氣味為我敞開了進入懷想和想象空間的最好的入口。

那些年,木頭的氣味總是在我家恣意地彌漫。我家的屋角堆滿了木頭段子,長的短的,粗的細的,杉木的,柳木的,鬆木的……這麼多木頭擺在我家,讓我感到極度的亢奮。也許鄉下的孩子天生就喜歡木頭,天生就喜歡木頭的氣味。那時隻要村裏有人家請木匠做活,我和夥伴們就興奮不已,一齊跑去看。那些木匠對我們孩子似乎總懷有一種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做活時有孩子陪著熱鬧,但又害怕我們搗亂,嫌我們礙手礙腳,便一會對我們嘻嘻哈哈,一會又大聲嗬斥,有時甚至用手中的斧子刨子嚇唬我們。我們對那鋒利的斧子自然敬畏懼怕,但也知道他們無非就是嚇唬嚇唬而已,並不怎麼在乎,趕也趕不走。木匠師傅時而大刀闊斧,時而精雕細刻,地下則會積滿木頭的屑碎,整個工房散發著新鮮的木頭的氣味。這種氣味是香的,我們喜歡木頭這種特有的香味,甚至能逐漸分辨出各種不同木頭不同的香味。我們還會揀起地上散落的卷曲的刨花,當做眼鏡掛在眼睛上玩,或是拿了一些沒用的下腳料做成玩具手槍四處炫耀……實際上,那些木匠師傅對我們終歸是十分溫和的,見我們能用木頭玩出那麼多花樣,有時還會和小孩一樣反被我們逗得哈哈大笑。

現在我們家就堆滿了木頭。其實這些木頭並不是屬於我家的,它是村裏還有鄰村的人家送來的。那時我大哥已是一位木匠師傅了,他們把木頭送來,是讓我大哥為他們打家具。那些人臉上顯得很謙卑,甚至有些討好的味道。而我大哥那時正年輕氣盛,說話大聲大氣,一副驕傲自得的樣子。據說我大哥小時也喜歡看木匠做活,有一次竟被一位師傅看中,問他想不想學木匠。我大哥那時還小,當時顯得有些羞怯,不敢作答。但幾年後,他仍記著那位師傅的話,竟去找了那位師傅,而那位師傅竟也還記得他,當即收他為徒。不過大哥學徒期間,事情出現過反複,有一天,大哥突然半夜跑回來了,痛哭流涕,說再也不去跟那個鬼人學什麼鬼木匠。但第二天父親的拳頭還是把他送到了師傅身邊。那時是我家境況最落魄的時期,父親因冤案被派遣送回鄉,半路出家當起了農民,按村裏人說法,是一根“強扁擔”,他帶著幾個孩子艱難地抵抗著生活。讓一個孩子學一門手藝就是他抵抗生活的一種方式。

最終四年過去,大哥正式出師。然而,大哥並沒有單獨出工,他仍然跟著師傅,除了難舍師徒之情,更因他與師傅的妹妹好上了。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當大哥把這個秘密既羞澀又有些洋洋得意地告知家人時,父親就像揀到了一塊金磚,高興得團團轉。不過,大哥與他師傅妹妹的姻緣就如同他學手藝一樣經過了反複。有一天,師傅的妹妹突然翻臉了,不再理我大哥。大哥糊塗了,這是為什麼呢?師傅的妹妹不說,卻淚眼汪汪。有人告訴大哥,要想一個女人嫁給一個已被遣送回鄉的壞分子的兒子,那簡直就是笑話。大哥再次半夜跑回了家,痛哭流涕。哭夠了,就用仇視的眼光盯著父親。而這一次,父親沒向大哥砸過去那壯實的拳頭,父親的手顯得那樣的癱軟無力。然而,在大哥絕望的頭頂,出現了另一雙有力的手,那是他師傅的手。師傅知道他妹妹是真的喜歡我大哥,他向阻止他妹妹嫁給我大哥的人舉起了鋒利的斧頭,大聲地吼叫:“看誰敢再阻攔,看我這斧頭可答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