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鳥因為司空見慣而容易被人忽略。然而鳥並不會消失,鳥仍在扇動著自由自在而又神秘的翅膀,在靈性的上空飛來飛去,並發出各種不同的鳴叫聲。那些並不太關心鳥的人,其實是沒有懂得鳥的飛翔和鳴叫的意義。與鳥一同被人忽略的還有鳥窩——這當然就是鳥的家了——鳥自然也有自己的家,而忙碌與浮躁的人們似乎常常忘記了這一點。
不過,還是有許多人內心裏明白:每一隻鳥都有著自己的使命,每一隻鳥都有它飛翔的路徑,也有自己的家,鳥的鳴叫都是一種表達和傾訴——鳥,有時並不僅僅隻是鳥了。
就像我母親這次和我說到的一隻鳥——那是一隻飛進屋裏的鳥。
八十多歲的母親經曆過的事情太多太多,太多的經曆會讓一個人更加安靜,安靜並不意味著冷漠和孤寂,而是內心世界豐富的表現。自從去年父親去世後,母親的視力和聽力已大不如從前,然而,母親對一些事物的感覺比從前什麼時候都要敏感。這種敏感並非瑣碎,而是包容著深深的懷想和眷戀,是一種感恩,是內心深處的明亮。在那場罕見的雷暴雨來臨的前夕,安靜而敏感的母親就異常清晰地看到了一隻鳥在飛翔,聽到了那隻鳥的鳴叫。
在母親的述說中,罕見的雷暴雨加深了那隻鳥的神秘。在這個五月中的一天午後,天色突變,電閃雷鳴,母親為了避開雷雨,習慣地躲進了老屋。這並不奇怪。然而就在這時,那隻鳥飛進了天井,而後又飛進了屋裏,並且不停地鳴叫。鳥是如何飛進來的?鳥為什麼會在這時飛進母親的屋裏?它又為什麼鳴叫?母親像突然明白了什麼,禁不住熱淚盈眶。
鳥已經不再是鳥了。聽著母親的述說,我仿佛看到了雷雨中另一雙隱形的鳥的翅膀。
隱形的鳥,更真實的鳥!
那隻飛進屋裏的鳥是什麼顏色?母親始終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我不想打斷母親對一隻鳥的注視和傾聽。母親說,那隻鳥在屋裏,在她的頭頂一直盤旋著弧形的美麗的翅膀,並且一直鳴叫,直到急驟的雷暴雨平息,一切才複歸於平靜,那隻鳥也悄然地隱退了。
而聽過母親的述說,在我的意識裏,那隻鳥並沒有隱退,它仍然在飛翔和鳴叫,它的翅膀和鳴叫聲正穿越時空——那時候,我們的家,這幢有著幾十年的老屋,也多麼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鳥窩。溫暖並不是說沒有寒冷,隻是因為有對寒冷的抵抗,才凸現出溫暖的實質。而我父親和母親,那時就一直為這個“鳥窩”的溫暖,而在寒冷中相互慰藉,頑強地堅守。
那當然是一些過去的事情,過去的總是寒冷的?而父親和母親在寒冷中的相互慰藉和堅守,早已銘刻在我記憶裏。那是一些感人的故事,一些生動的形象。此時,我無須說出。
記起寒冷,我又會想到與寒冷相接近的雷暴雨。母親是個膽小的人,對雷暴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懼怕。記得很小的時候,隻要天空出現電閃雷鳴,母親就會將我緊緊地抱著。在母親的懷抱裏,我清晰地聽得到母親的心跳。幼小的我並不完全懂得,母親的心跳意味著什麼,隻是長大後我才漸漸明白:“雷暴雨”還有另一層抽象的含義,而母親的心跳並不是怯弱的表現。那是對雷雨和寒冷的拒絕,是對溫暖和安靜的渴求,更是人世間生命力的一種顯示。
而生命永恒!個體的生命有時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現在,母親在對我述說一隻鳥,一隻飛進屋裏的鳥——那其實是一隻充滿靈性的精靈。母親在述說那隻鳥時,端坐在老屋正中。老屋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幽香。我知道母親還想和我說什麼,但她沒有說。其實也不用說出,我知道母親想說的是什麼,就像幼小時,我在母親懷抱裏清晰地聽得到母親的心跳一樣。
這個五月,一場雷暴雨也許隻是一個偶然出現的背景,然而這個背景有它很深的象征意味,超越於一場自然的雷暴雨本身。就像那隻飛進母親屋裏的鳥——那當然不僅僅是一隻普通的鳥,在它飛翔的身影背後,有一雙扇動著弧形的、更真實更美麗的隱形的翅膀。
母親仍然沉浸在對那隻鳥的懷想中。而我,已深懷了一份對鳥從未有過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