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著半瓶老酒,默默地走出村子。
這是臨近清明節的一個日子。逝去的先人是不是也知道這個節日?這是個永恒的疑問,活著的人無法知道。但活著的人總會於塵世的忙碌中抽出身,做一次“停頓”,去先人墓地前“做”清明。這個“停頓”是必要的,沒有誰會忘記清明這個節日,如同沒有誰不深知活著的人生命的道路還很漫長。做清明,“做”字的含義似乎十分寬容,但自古以來“做清明”就約定俗成,“做”的意義其實就在做的人心中,可以彰顯,可以深藏,可以無限地擴展和延伸。在我的家鄉,做清明不一定非在清明節那天,隻要是臨近清明節中的哪一天都可以。今天,我也在俗世中“停頓”一刻,為我的祖先,更為去年逝去的父親送上半瓶老酒。
酒瓶被嚴實地封著口,但濃濃的酒的氣息深深地熏染著我。我似乎再次看到了父親,或者說父親正在我記憶深處微笑,忽而又露出憂鬱的疑慮。父親生前在高興的時候,或在憂傷的時候,總會喝上一點酒的。酒在父親的生命中意味著什麼,我不能完全明白,如同我總不能完全明白父親深藏著的內心。父親在塵世堅守了八十多年,無論歡樂還是憂傷,他始終清醒,不曾有過放棄,堅守和抵抗是他一生的命運。是父親曾經超越於酒,還是酒曾經讓父親超越於塵世上的每一個日子?而如今,父親是不是還需要喝一點酒,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祭奠先人是不能少了酒的。酒,到底濃縮了什麼?酒在人生的裏麵,還是在人生之外?
酒的氣息彌漫著。我一路恍惚地向父親的墓地前走去。
此時,路上不隻我一個人,是我們一家二十幾個人。前麵的人走遠了,二哥挑著一擔籮筐,裏麵裝著鞭炮、紙錢和香燭等,都是鄉下做清明所必備的東西。我落在中間,後麵還有人。出門的時候,八十多歲的母親說也要去父親的墓地看看。但天下著小雨,風也大。我勸母親就不要去了。母親表情複雜地望著天,遲疑著。我於是拎著半瓶老酒,走出村子。我望見前麵的人快到山口了,後麵突然有人喊:停一會,停一會,媽媽也來了,你們都等一會媽媽。我回過頭,看到了媽媽的身影,心陡地緊張了一下。媽媽戴著一頂老式風帽,拄著一根拐棍,正在由大嫂大哥的攙扶下,慢慢地走過來。前麵的人也都停住了,回頭看著母親。
“清明時節雨紛紛”。小雨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但風仍在吹。風在穿過小山坡和坡邊的小樹林時,給人一種微微傾斜之感。父親的墓地就在這一麵山坡上,墓地前有一方山塘,山塘的水輕輕地蕩漾著,照亮著時光,又像是在撫慰著生與死的阻隔。一家人祭奠父親的儀式開始了,鞭炮聲響,一簇火焰升騰起來,青煙裏的世界微微晃動。母親的眼睛此時似乎變得格外明亮,時光清晰起來,世界清晰起來。母親開始說一些話,說著說著就哭了。忙著燒紙錢的二哥勸母親說:您不要這樣啊!您要這樣,叫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心裏如何過得?我上前緊緊地擁抱著母親,試圖以這種方式讓母親平靜下來,但自己也禁不住淚流滿麵……
我們開始轉過身,陪伴著母親返回村莊。
這也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沿途我們看到了美麗的鄉村景色,這種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我們毫不陌生。一家人回到那幢有著大半個世紀曆史的老屋。我們都曾在老屋裏由父母親撫養著長大成人。老屋是家園,也是生命力的一種象征。母親端坐在堂屋正中。一家人圍坐在母親身邊,聽母親說與老屋有關也與父親有關的往事。往事有溫馨的一些,也有令人痛心的一些。母親說這些往事時十分平靜。母親說她講這些往事給我們聽,是想告訴一家人一些道理。母親要告訴我們的道理其實很淺顯,卻又十分深奧。母親當過幾十年的教師,她習慣於講道理,並很善於將深奧的道理用很淺顯的方式說出來,我們還有誰不能聽明白?
清明,做一次“停頓”。“停頓”過後,一家人又要各奔東西走進各自的生活。我回頭深情地望一眼母親。母親仍端坐堂屋正中,一臉滄桑一臉慈祥。我頓感到一股強盛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