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竹篾的道路(1 / 2)

村裏的勞力都出門打工去了。這個仲春的一天,我回到鄉下,見到二哥家院子裏竟夢幻般出現了一副童話般的景象。二哥坐在院子中間,潛心幹他的篾匠活兒。二哥圍著工袍,頭向下勾著,他身子底下青黃色的細細的竹篾,在他手上跳躍著,一件竹器用品眼看就要完工了。和大哥不幹木匠一樣,二哥也早就放棄了篾匠手藝,他甚至將家搬到鎮上開起一家電器商店。二哥怎麼突然又幹起了篾匠活兒?二哥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對我說,鎮上的店已完全交給他的兒子了,他無所事事,想了許久,還是回到村裏,還是想幹一點篾匠活兒。二哥說,許多年了,再揀起來手藝都有些生疏了,但曾幹過的事情並不會真的忘掉,幹了幾天就好了,隻是現在感覺老了,勾下頭時頸椎痛得要命,厲害時差點就要嘔吐了。

在二哥的身邊,我看到堆積著一些已經完工的竹器,像篩子,魚簍,大大小小的籮筐等。夢幻,真的像是夢幻,這些東西許多年前也曾像現在一樣,占據著我家大大小小的角落,那都是二哥給人家編製的,等著人家來取,隻是我記不清,是哪一年開始這些東西逃離了我家。現在,我還看到曾十分熟悉的篾匠工具,比如刮篾刀。刮篾刀是對稱的兩爿,相向地斜著釘在一條木凳上,兩爿刮刀間的距離很窄,卻也很寬,它是竹篾經過的道路。從二哥手上經過的所有竹子,在成為最終的可用精致篾片前,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一遭。其實,這也是二哥曾走過的一段生活之路的喻示。那條路銳利,碰碰磕磕,卻又通暢無阻。

二哥與竹子和篾匠的淵源似乎與那根紅色的笛子有關。二哥很小就實打實在生產隊幹農活,一天到晚沒時間和別的夥伴一樣玩跳房子滾鐵環的遊戲,二哥那時似乎也沒興趣玩那些,二哥似乎天生具有音樂細胞,有空就到隔壁小福子哥家聽小福子哥吹笛子。以後就要小福子哥教他。但小福子哥舍不得把自己的笛子給他吹。二哥便自個找到一節竹棍削削,再挖上幾個眼,然後在一個眼上貼上竹膜就吹,嘴憋得蛤蟆一樣,可吹來吹去總不成個音調,倒是將竹膜吹破了。他於是再貼上一次竹膜,卻又再將它吹破。末了總是父親一聲斷喝,二哥才慌忙收起家夥。父親那時還沒有平反,內心憂悶,便時時拿了哥哥們出氣。

二哥除了喜歡吹笛子,就是唱歌,唱現代京劇,唱《智取威虎山》,唱《沙家浜》。十六歲那年,鎮上的區文化站招收演員,二哥去報名了,他一曲激昂的《泰山頂上一青鬆》征服了文化站站長,但在政審時,他無疑被刷了下來。十六歲的二哥回家蒙頭睡了一天一夜,等他起來,一雙血紅的眼睛緊盯著父親。父親被他盯得心裏發虛。父親覺得需要安慰一下二哥,父親安慰二哥沒什麼特別好的方式,隻是說:你願不願意也去學門手藝?二哥說,那我就去學手藝,我要學篾匠。父親於是無聲地為二哥捆紮了一床被子。於是,二哥便背著那床被子,也帶上那根笛子,去十裏外跟一位師傅學篾匠。可是不久後的一天,家裏人正吃晚飯,門卻“哐”的一聲開了,是二哥。二哥進門就哭開了,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橫流,說他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跟那個鬼人學什麼鬼篾匠。這與當初大哥學木匠時逃跑回家如出一轍。父親又凶了,二哥便沒再敢出聲,二哥終究還是怕父親,他悄悄又去了小福子哥房裏,不一會那邊就傳來了笛聲。我跑去看,是二哥在吹。這時二哥已擁有了一把很漂亮的笛子了。

我那時也喜歡音樂,這與二哥的影響分不開。因為這,我和二哥似乎更親近。不過,不像大哥,二哥做篾匠活時從來就不要我做幫手,他甚至對我不屑一顧。但我卻喜歡看他做活。我覺得我就是想做二哥的幫手都做不了,有力都使不上。難怪二哥會對我不屑一顧。因為我發現,篾匠活與木匠活其實有很大的不同,木匠活當然也有精巧的地方,但更多地顯示在力量上,無論掄斧頭還是拉鋸,憑的是力量。而篾匠活在技巧上更顯突出,一根竹子從原始的竹子到最後用做編製的精細篾片,要在二哥手上經過許多道工序:先是剖,再削,再刮。削篾是最見細微功夫的,削去一層再削一層,層層抽絲一樣。而一層一層的篾絲可做不同的用途,比如做一個篩子,黃色的篾絲用做篩底,青色的篾絲則用做篩邊。不管黃色的還是青色的,篾絲皆彈性十足。而二哥手中的篾刀也彈性十足,為篾片鋪平自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