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簡直就是一個五月桃樹在鄉村遍地生長的時代。隻要五月來臨,像村裏所有孩子一樣,我的心就如這個季節的花朵躁動不安。五月是多麼令人激動!這個時候滿樹的五月桃已經成熟了。你難道不喜歡五月,你難道不喜歡五月桃?
那時,村裏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一兩棵五月桃樹,最大的,也是我們最為鍾情的一棵,長在大伯家屋後的院子裏。在這院子裏,五月桃樹比誰家的都多,而這最大的一棵據說還是大伯在年輕時栽下的。大伯有六十歲了,這棵桃樹至少也有二三十歲了吧?但看上去仍然很旺盛仍然最出眾,枝丫向四邊擴展,主幹蒼勁有力,一直高過村莊的屋頂。春天時豔麗的桃花在樹上的每一個角落燦爛地開放,照亮大半邊天空。而到了五月,樹上就結滿了又大又紅的五月桃。你要知道,桃子的種類很多,而五月桃是最迷人的,那些到處都能看見的毛桃簡直就不能和它相比,毛桃算什麼桃?又小又酸,難怪人們稱其為野桃。而五月桃就完全不同了,它搶在毛桃之前成熟,而且碩大壯實,色彩豔麗,更重要的是,它的味道太美了,咬一口會讓你從牙齒一直甜到心底,渴意頓消,暢快淋漓。
當然,這還不是五月桃的全部,孩子們所迷戀的五月桃是與五月中的每一個日子連在一起的。那是一些多麼令人難忘的日子!早晨是涼絲絲的,正午有些燥熱,如果下一場雨空氣就變得十分潔淨。在大伯家的院子裏,則整天都散發著一股甜絲絲的芳香,這甜絲絲的芳香當然來自那些桃樹和樹上的五月桃。那時村裏人似乎整天都在田裏忙碌,好不容易才能歇一會,這時他們許多人往往都懶得回家去,最喜歡到大伯家的院子裏來,站在那棵最大的桃樹下,一邊享受著樹下的陰涼,聞著香味,一邊仰起頭對那一樹的五月桃讚不絕口。大伯是一個十分慷慨大方的人,他順勢摘下幾個五月桃給村裏人吃,村裏人不好意思接,大伯就說:吃吧,不吃才是傻子呢,這桃子長出來就是讓人吃的,你說是不是?就有人笑嘻嘻地接過吃了,但畢竟舍不得多吃,他們知道大伯還要把那一院子的五月桃摘下來,挑到鎮上的小集市去賣點錢呢。就在大伯和村裏人謙讓的時候,旁邊往往站著不少孩子。大伯自然也沒忘記他們,總會摘一些大點的桃子給他們。有的孩子傻乎乎地接過吃了,也有的孩子害羞怎麼都不接。大伯就衝著許多村裏人的麵笑著說:“你們看,這孩子,哈哈,這孩子……”
我那時就是那些害羞逃避的孩子中的一個。其實我是多麼喜歡和村裏人一起在桃樹下站著,觀賞那一樹的五月桃,聞那五月桃的芳香,聽大家對五月桃讚不絕口。但我並不是來專等著大伯給桃子吃的,因而當大伯遞給桃子時選擇了逃跑。然而我根本就抵擋不了五月桃的誘惑,就像大伯說的那樣:“吃吧,不吃才是傻子呢!”我雖不敢接大伯遞過來的桃子,但我心裏有數,知道自己會有桃子吃的,隻是不要太急。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再有一兩場雨降臨下來,五月桃就完全熟透了,那時一些桃子就會被風吹下來,落在院子的籬笆下,或是草叢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些落下的五月桃,就是一向細心的大伯也不會發現。如果沒有人去揀,那些落下的五月桃就白白地爛掉了。而這些被風吹落的五月桃,是專為我們孩子們落下的,是五月贈送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我們沒有理由不接受。
很快,孩子們內心渴望的那幾場雨已經下過了。在大伯家院子裏沒有人的時候,我常常會一個人來到桃樹下,但絕對不是來偷桃子,雖然並沒有人會發覺,我也絕對不會偷——你要堅信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文靜的鄉村男孩心靈的純淨——我站在桃樹下感到是那麼自由那麼愜意,我學著村裏人,一邊享受著樹下的陰涼和芳香,一邊仰望,內心裏讚不絕口。後來就鑽進了籬笆,鑽進了草叢,小巧靈活的身子在籬笆和草叢裏活動自如。那些被風吹落的桃子並不多,但總有一些鮮亮地呈現在眼前。啊,五月桃真的是熟透了,有些落下來接觸地麵不久就爛掉了一邊。這真是可惜!但我還是把那些爛了一半的桃子也都撿了,回到家裏,沒有急著吃,而是把桃子分做兩邊,好的放在一邊,爛的放在一邊。而後一邊欣賞著,一邊等母親回來,想分一半給母親吃。但母親舍不得吃,對我說,這些桃子是你揀的,該你自己吃,你看,那個桃子多好看,你就先吃了它吧。但我沒有按母親說的做,我有自己的吃法:先挑出那些爛的,小心翼翼地把爛了的部分挖掉,洗幹淨後,再津津有味地吃剩下的好的部分,而整個的一個好桃子,我總習慣留到後來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