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回鄉劄記(1 / 2)

路口

我沒料到這次回曾久居過的那個村莊時,會在途中的一個路口迷失自己的腳步。

鎮車站離村莊尚有八九華裏遠,我下車沒走大路,而是閃進那座小山抄近道往村莊走。這條小路已許多年沒走過了,我邊走邊扯扯路邊小樹的枝丫,像扯熟人的衣角,以示親熱。穿過小山,再越一片田野,那條小河就橫在眼前。河沿雜樹叢生,野草茂盛。就在河邊尋找那個路口時,我的腳步卻突然茫然地迷失了,不知那個路口在哪,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非常陌生,我甚至有些恐懼,不知所措。

路口,是一個非常有意味的地方,路口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意味的詞。那天後來我當然還是找到了路口,我找到路口後滿心喜悅,同時思維的觸動也很大。這個路口我曾是多麼的熟悉,小時在春天裏,常和夥伴們偷偷地到河這邊的田裏鏟野菜,那個一臉凶惡的看護人發現了便大喊著追來,撒腿就跑的我們,就是經過這個路口跑到河那邊去,那個看護人每回也隻追到路口就不再追了,看著我們狼狽逃竄的樣子,他站在路口哈哈大笑。而我們漸漸覺著這看護人雖然凶惡,卻也很可親,便仍常常來這邊偷鏟野菜惹他來追。那時的情景多麼生動有趣。此時,我不覺又回頭望望,但身後靜悄悄,再沒有那看護人追趕的身影和腳步,竟有些悵然若失。走過路口時,竟像是走過了很長一段歲月。

迷失在路口也許隻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其實我每次回到村莊都深感到我和村莊之間已隔了些什麼,童年和少年時期,總覺得村莊藏著無盡的秘密,那時村前的水塘該是多大,老屋的天井該有多深,而現在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以往的所有情景和秘密都隻能重現在我偶然的夢境中。我感到迷惑,不知道夢境中的村莊和現實中的村莊,到底哪一個更為真實。

在屋場

午後,我走到老屋大門前的石墩上坐下。老屋已有六十多年的曆史,久經風雨曆經滄桑,門前的這兩個大石墩也因坐過的人多了,變得光滑雪亮,中間深凹進去。我的屁股陷進這石墩的凹處,感到一絲涼意,同時又覺得很溫暖。

大門前的屋場,左邊水泥地上,曬著剛收獲的晚稻穀子,大伯家的堂嫂正拿著掃把和篩子等工具給稻穀除雜。屋場右邊堆了許多已曬幹的柴火,三嬸坐在柴垛邊繞著柴把。她們一邊忙著,一邊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這時候的秋陽非常好。

堂嫂突然問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說我四十幾了。堂嫂於是張大了嘴巴,一副十分吃驚的樣子,連說真快真快,好像幾天前你還在我家院子裏偷桃子吃,一眨眼你就這麼大了,怪不得我們也老了。

“你這孩子,說話真是不長下巴喲。”一邊的三嬸接過話說,“你也說老,那我成什麼了,其實你們都還小,隻是我老了,都老成精怪了。”這時我發現三嬸仰麵朝天,滿臉深沉,顯然陷入很深的懷想。堂嫂吐了一下舌頭,覺得自己剛才在三嬸麵前說自己老了的話的確不合適,於是改口笑嘻嘻地恭維三嬸:“您放心,您老一定長命百歲。”

“你說話的聲音和小女一個樣。”三嬸轉而對我說。我這時知道三嬸下麵要說什麼,那個故事三嬸說過多次了,也得到過我母親的印證:我出生不到一歲時,突然患上了水痘,全身潰爛,母親又缺少奶水,饑病交加,我幾乎奄奄一息。母親常戚戚地說,這孩子恐怕養不大。三嬸責怪母親不該說這種喪氣的話,她那時正養育著她的第四個孩子——與我同齡的小女,奶水還算湊合,為了讓我活命,便節省些奶水給我喝,就這樣我果真活了下來,卻也正如三嬸所說,從此我說話的聲音和小女很像。

三嬸果然又複述了一次那個故事,我就像第一次聽那些,竟然聽得津津有味,熱血沸騰,

“現在不一樣了。”堂嫂說:“畢竟那麼長時間了,何況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

“不!”三嬸固執地說:“他和小女說話的聲音還是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