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鄉村的老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村裏的老屋和古樹。老屋已是傷痕累累了,但老人們大多還住在裏麵,他們似乎比較適合住這樣的老屋,或者說,這樣的老屋也比較適合老人們來襯托。而老人們往那村口一站,形銷骨立,一臉深沉,又多像一棵曆經滄桑的古樹。如今村裏是年輕人的天下,老人們似乎顯得多餘,他們同老屋和古樹一樣,更多的隻是村莊的一個象征。但年輕人有時私下在一起,也不免道出另一番心裏話,說他們忙忙碌碌了一天,晚上安靜下來,又總禁不住將眼光投一下老屋,見那老屋的燈光還亮著,見那屋裏的老人還在走動,心底便一下安定了。這到底為什麼,說不清,但這種心理的確很真實,也很奇妙。
老人似乎並不在乎年輕人對他們怎麼看,他們照樣活著,並且自覺比誰都活得重要,比誰都活得明白,而這種明白年輕人不能理解。如今村裏村外許多事情他們都看不順眼,因而他們總是憂心忡忡,牢騷滿腹。去田野上走一遭,就會說村前公路比以往修寬了,但田埂越來越窄,走在上麵人都快要歪倒;去河堤上轉一通,就要說鎮辦村辦企業是比以往建多了,但河水已是臭得不能聞,就是牛喝了也要拉肚子……又說家家戶戶隻顧做房建屋,田地占住不少卻不心痛;人人都學會偷懶,不下田拔草,隻胡亂撒些除草劑就算完事……但老人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年輕人又不聽。然而年輕人越不聽他們越要說,有時甚至說得不著邊際離題萬裏,說什麼以前冬天雪下上尺厚,整個村野就像披上了銀裝,那該多美!但現在冬天幾乎不下雪,倒是夏天熱得人快喘不過氣來;又說以往河裏的鯰魚長四根胡子,漂亮得舍不得吃它,但現在從集市上買來的鯰魚竟長八根胡子,簡直不倫不類。讓年輕人聽了真覺好笑。
在年輕人看來,老人們如果隻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倒也罷了,但有時他們活得簡直讓年輕人嫌成一鼻膿,他們盡說些過時的話,盡認些死板子理。有年輕人要建樓房,老人便極力阻止,說起老屋一大堆好處。年輕人自然聽不進去,執意要建。老人便說你要建可以,但不得高過老屋。但建樓房怎麼可能不高過老屋?年輕人懶得再與老人理論,先建起來再說,料你個老東西也推不倒它。果然樓房就建起來了,果然那老東西也推不倒它。老人無奈,卻要為自己找個台階,要年輕人在老屋頂上再壘幾塊磚頭,表明樓房還是高不過老屋。年輕人心裏便好笑,又想老人真是既可嫌又可憐。想想也是,老人依戀老屋,除了他們自己說的一大堆好處,另一個重要原因乃是那老屋由他親手所建,曾經飽含著他的汗水和追求,記載著他人生的榮光,但如今就隻能保持他最後一點尊嚴了,那點要求做起來不難也無妨,且就照辦。
老人和年輕人之間的矛盾其實還有許多,比如年輕人思想觀念早就跟上時代,認為生男生女都一樣,並且不願多生,學城裏人養獨生子女享福得多。但老人重的是多子多福,重的是承續香火,一見媳婦生了個不帶把的,便滿臉不高興,有意製造摩擦,於是兒媳少不了要和老人一頓吵。重男輕女思想封建,這事自然是老人不對,但正如勸解人所說,他是老人,除了讓他們一點,你還能有什麼辦法。這話不錯,老人倔起來的確拿他們沒辦法。又比如村裏哪個姑娘染了黃頭發或紅頭發,他們會一天罵你十遍,說你跟狐狸精妖怪根本沒區別;若是村裏小夥子談了個女孩子帶回來,而這女孩子也染了頭發又穿了露臂膀的衣服,則先不管她人品如何,他們也要叫小夥子快把女孩子送走,說村裏不需要這樣的妖怪狐狸精。還有如今年輕人看電視喜歡看言情片,裏麵自然少不了有婚外戀情節,老人便吹胡子瞪眼,大罵那是偷人腐化,根本就不要臉!說你們也是想跟著學壞嗎?而後非常強硬地將電視關了。
但老人有時又像小孩,虛榮心極易滿足。過年時祝他一句多福多壽,他就笑眯了眼,盡量挑好吃的往你口袋裏裝;生病時誰要去看望他,就是不買營養品送他,他也會記在心尖上,病好後到處傳揚你的孝心。實際上老人還有許多好處,如果你要出門擔心天氣,不必等著看天氣預報,隻要問一下老人即可。老人大多患有嚴重的關節炎,似乎永遠都治不好,但預報天氣比電視天氣預報還準。你要是夏天生了癤子或是被毒蟲咬腫了,老人會摘幾片梓樹葉蘸點口水往那傷處一貼,竟很快就會消腫。但年輕人往往好了傷疤忘了痛,到了嫌老人時還是嫌,不僅嫌他們那張愛說愛嘮叨的嘴,更嫌他們那雙永不停歇的手。許多老人常常說自己天生就是做事的命,不做點事心裏就憋得慌。沒事也要找事做,但做事時又免不了哼哼,其實沒病,這隻是習慣,但哼得年輕人的心直往下沉,就央求老人去茶館喝茶打麻將,那該多舒服。但老人說茶館的茶不好喝,麻將不會打。年輕人說不會打就學。老人卻說學不會,就是學會了也是輸。年輕人說就是輸也比你整天哼哼地做事好,你要是做病了,也不知要花費我們做兒女的多少錢多少精力,還要馱不孝順的罵名。但老人終於還是不願去。事情卻也出奇,他們竟很少生病,偶爾頭痛腦熱,也不去醫院看,喝碗生薑湯發一夜汗,第二天一早起來就好了,好了就又神氣活現,做起事來愈發乒乒乓乓,農忙時更要跑到田裏,做不了大事做小事,還要不停地衝年輕人喊叫,哈腰幹,哈腰幹,腰那東西就是哈的,有什麼值得金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