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學校最近的人家是會會和小琴家,與學校隻隔一個屋角。會會與小琴是姐弟倆,我一直喊他們的母親為屋後奶,那段時間,晚上,屋後奶常常帶著會會和小琴到學校來,我們夥伴三人照例是做好了作業就痛快地玩,母親也是照常批改作業備課,屋後奶則坐在一邊做針線,誰都不影響誰,但誰都覺得不能少了誰。有時母親閑下來就教小琴繡花,屋後奶也把頭偏過來認真看著。這是一個多麼恬靜的畫麵。許多年後,母親仍常常說,那時真的像是命運安排似的,晚上隻要屋後奶娘兒三人在身邊,她心裏就格外踏實。
那年冬天似乎特別冷,學校坐落在村子的東南角,一到晚上,北風在屋角發出尖銳的嘯聲,叫人毛骨悚然,我害怕,也感覺到了母親的害怕。春天時,我就知道母親特別怕打雷,隻要電光閃過,她就把我緊緊地抱住,雷聲越大,她就把我抱得越緊,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現在,我就在心底希望屋後奶他們晚上能一直陪著我們。但這當然不可能。然而讓我和母親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屋後奶邀我們住進他們家去。於是,從那晚開始,母親就帶著我住進了屋後奶家。在那間廂房,安上了兩張床,屋後奶帶著會會小琴睡一張,母親帶著我睡一張。當我們睡在那張床上時,感到比在孤僻的學校的確溫暖多了!
在那間廂房,我同會會與小琴更親密,有時我會頑皮地跑到他們床上去,說是與他們擠在一起更暖。母親和屋後奶還沒睡的時候,看我跑到那張床上也不阻止,反而會笑。在兩位母親的笑聲中,我和會會與小琴在床上鬧成一團。後來兩位母親也要睡了,就讓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但我賴在那張床上不想回來。屋後奶有一回就笑著說,小琴是女孩呢,你也不曉得怕醜呀!什麼是女孩?我那時顯然還不懂,還不知道怕醜,仍然賴在那邊。屋後奶又笑著說:“以後把小琴給你做老婆算了,你要不要啊?”什麼老婆?我正想這一問題,小琴已在拚命地把我往床下推。這時我母親也笑了,說,你看人家都不歡迎你了,還不快過來。
從那一次以後,小琴就再也不要我往那張床上爬了,後來,我當然也知道女孩是怎麼回事,老婆又是怎麼回事了。幾年後,我和小琴在初中仍然同學,但我們好像不認識似的,相互都躲避著,偶爾抵了麵便立即紅著臉各自跑開。再過了許多年,我在大學讀書了,一次寒假回家,在鎮邊的一個交叉路口,我竟然和小琴不期而遇,小琴是從大山挑柴回來在路口歇息,她見了我,紅著臉輕輕喊了我一聲乳名,並對我嫣然一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小琴就挑著擔子上路了,望著小琴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內心竟湧動著一絲莫名的惆悵。
他們的父親我好像隻見到過兩次,這很可能不對,但印象裏隻有那兩次。一次是在一個晚上,他們的父親回來了,會會和小琴出廂房迎接,而對我來說,他們的父親反倒像是一個天外來客——後來我才知道,會會的父親曾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那時是大隊民兵營長,天天在大隊部值班,偶爾晚上回來——我隨會會他們出門,看到的是一個瘦高個男人,手裏握一把很長的生滿鐵鏽的刀。這當然是他走夜路用來壯膽的,但在我眼裏為他平添了不少威嚴。他進堂屋好像拿個什麼東西,就出來和大家打了招呼,又帶著那把刀消失在夜幕裏。從此,那間堂屋,還有那把刀,連同一個瘦高個男人在我心中充滿了神秘色彩。
許多年後,已經在外工作的我一次回鄉,竟在村路上遇到了他們的父親。他見到我十分高興,邀我再去他家作客。而經曆許多年風雨,當初的民兵營長在我眼裏已不複神秘,臉上充滿的是慈祥和親和。兩年後,母親告訴我,會會他們的父親去世了,稍早一點,屋後奶也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人默默地走到一個空地上,呆呆地坐了近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