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說我的乳名叫“貓”,我不知道我的乳名為什麼要叫“貓”,但在那個“家”裏,我卻與另一隻“貓”不期而遇。另一隻“貓”也不是真正的貓,而是一隻鍾,它是母親將那隻太老的鍾替換而來的。在那隻鍾表麵透明的玻璃裏麵藏著一隻貓,圓圓的臉上誇張地長滿了胡須,那胡須,就是計算時間的刻度。它的那雙眼睛尤其可愛,綠瑩瑩的,似乎時間的顏色就是綠瑩瑩的顏色,而且這顏色會動,一天到晚滴滴答答地眨個不停。我那時太喜歡這隻鍾了,我不叫它作鍾,而是稱它為“貓”。我第一次看到這隻“貓”時,就驚喜地叫了一聲:“媽媽,你看貓!”母親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那隻鍾,不覺笑了,而後她說,那隻“貓”可比你這隻“貓”有本領呢。我不服氣,說,我會讀書,它有什麼本領?母親說,它會隨時告訴我是什麼時間。我聽了若有所思。眼睛一直盯著那隻“貓”,像是要看穿什麼,但顯然那時我還根本無法理解時間這一概念,我和那隻時間的“貓”畢竟還隻是初識。
不過那時候的事情還是很有趣的,我和那隻鍾竟然同名,都叫“貓”,而且,自從我將那隻鍾稱為“貓”後,母親也一直這樣叫了,她常常喊:“貓,看看貓到幾點了。”“貓,該起床了,貓都到七點了。”……不明底細的人,還以為母親是說胡話呢!我至今仍相信那幾年肯定是母親一生中非常幸福的時光,因為有兩隻“貓”整天陪伴著她,我這隻“貓”是媽媽的寶貝小兒子,而我漸漸發現,那隻“貓”同樣也是母親的心愛之物。她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那隻“貓”仔細地洗臉,不讓它有一絲灰塵。上課時,總要將它帶到教室,時間對母親來說,既顯得緊湊,同時又需要掌握得十分精確。晚上睡覺前,母親又要將它撥弄一番。而那隻“貓”也十分聽話,每天早上六點多鍾,會準時將母親喊醒,也將貪睡的我喊醒,它的叫聲嘹亮而急促,我醒了以後總是顯得很急躁,並且想著一個奇怪的問題:我和這隻鍾為什麼都是“貓”呢?我們兩隻“貓”之間到底有什麼相同,又有什麼不同?
這個問題,那時似乎一直在我幼小的腦子裏縈繞。每天晚上,母親坐在桌邊備課,批改作業,我則在一旁做作業。我很快就將作業做好了,不急於睡覺的我,就靜靜地坐在仍專注地做自己的事的母親身邊,一邊陪著母親,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桌上的“貓”,和它比賽眨眼睛——漸漸地,我感到我們是在用眼睛說話,說呀說的說個沒完。但許多年以後我意識到,每次比賽其實都是我輸了,與一隻本質是時間的“貓”進行任何比賽,輸的都隻能是暫時生存在時間之中的那一方。但這樣的比賽是有趣的,人長大了以後於無形中仍然在繼續著這樣的比賽,更有可能是有意義的。生命就是時間,人因此有著時間的屬性,生命與時間的相似,正如我和那隻鍾都是“貓”的相似。不過,當時我隻是出於頑皮,母親顯然也喜歡我這種靜靜的頑皮,因為當她批改完作業後問我作業做好後一直在幹什麼,我說我一直在和那隻“貓”說話時,她突然摟住我,在我的臉上親著,而後說:你真是隻溫順的“貓”。
那年冬天的一個星期日,兩隻“貓”跟著母親回到離學校十幾裏的家中過了一天,我這隻“貓”當然是自己走,那隻“貓”則幸福無比地蹲在一隻竹籃裏,被母親一路拎著。第二天一早回學校時,天卻下起了大雪,路泥濘不堪,呼嘯的北風將臉吹割得生痛,我們走得異常艱難,但母親一刻也不願停下,她不時地看竹籃裏的那隻“貓”,催我走快些。我已經氣喘籲籲了,但我知道,是那隻“貓”在催母親,我不能拖尾巴。我咬著牙緊跟著母親走,終於趕到了學校,這時,學生們將我們團團圍住,歡呼起來。母親從竹籃裏取出那隻“貓”,一邊將“貓”身上的雪擦幹淨,一邊說:好了,我們開始進教室上課了。
那隻“貓”早就不知流落到何處了,但多少年來它時時在我眼前顯現,而記起它時,我眼前有總會產生一些幻覺,那些不斷進入眼簾的東西,似乎全都不斷地變成了“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