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6.後院的憨笑(1 / 1)

我的視野越來越寬,交往麵越來越大了。本來,孤獨和安靜就並非孩子的天性,我似乎漸漸“野”了許多。與父親不同,母親對我的“野”給予了足夠的寬容。也許是前河生產隊人的愛護給了她一定的心理支撐,還因為我的一股纏勁吧,我那時為了去“野”常常跟母親發生口頭戰爭,記得夏天我想跟同學去小河裏玩水,我說,小英雄雨來要不是會遊水,怎麼會成為英雄?母親於是無話可說了,母親那時常常這樣被我說得無話可說。

終於,在一個星期天,我又跟著一個楊姓的同學去了他家的後院。

這個同學比我高幾個年級,我該喊他哥哥。有段時間我特親近他,因他會納襪子底,他放學後,常常躲在河邊的樹腳下納襪子底,一針一線,納得十分精細,也十分陶醉。這讓我崇拜不已。我要他教我,他卻說他是他父親教的,要想學,跟他父親學去。於是那天我跟隨他去了他家。他家在村子西北的一角,隔一條路就是田野,與屋巷深處的人家比,顯得更開放曠遠,並擁有一個很寬敞的後院。我們進了院子,後院並不怎麼幹淨整潔,一些農具和物事擺著,甚至有些亂七八糟。我對同學說,你家院子太亂了。同學說,他家院子天天都是這樣亂,是他父親弄亂的。我問,你父親呢?他指著遠處的田野說,你看,那裏有許多人,都是生產隊的人在那拔草,他父親母親也在那裏。我說,那我們就去看他們拔草吧。同學說,拔草有什麼看頭?我們就在家玩,一邊玩一邊等,他們一會就要回來“歇緩”了。

我們就等著,果然,不一會同學的父母親都回來了,褲腿上都沾著點點泥。他們都認識我,過來摸摸我的頭,問我想吃什麼不?我羞澀地搖搖頭。他們就進屋裏了,同學帶著我也跟著,進了裏屋的一間廂房。這時我看到了紡車。不是一架,有兩架,一邊各一架。同學的父母各走到一架紡車前,開始了紡線。我看到過紡線的場景,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兩架紡車同時紡線,兩架紡車不斷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兩雙手不停地牽引著潔白的紗線,像是永遠都牽不盡,那“嗡嗡嗡”的聲音就像美麗的音樂在我耳邊不停地環繞。那一刻,我呆住了,一會看著這邊,一會看著那邊,忽然,我憨憨地笑出了聲,甚至想拍起一雙小手。我的笑聲讓同學的父母親疑惑,抬頭問我笑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笑,隻覺得有一股既溫柔又強勁,像陽光一樣的東西正將我內心一塊懵懂的地方照射著,舒暢透了。

後來我又知道,在前河生產隊幾乎每家都有紡車,有的人家還會有兩架,每家的男人和女人幾乎都會紡線,每天一大早,趕在隊裏出工前,或在白天“歇緩”的間隙,都要趕著紡幾圈線,晚上更不必說。這在今天看來,簡直就是一道奇觀了,尤其是男人也紡線。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我就像著了迷,就如當年幼小時的沈從文先生迷戀著鳳凰城內外那些平凡而新鮮的事物一樣,我常常去那位同學家,看他母親紡線、納鞋底和襪子底、削麻稈、搓草繩,用草編蒲團,還有揀菜、喂豬喂雞;看他父親在後院裏修理農具,磨刀,劈柴,紮鬃鞋,磨磨……看他拉開一些古怪的架勢,看他用勁的樣子;聽他用勁時喉嚨裏發出的怪叫;看他把整個後院弄得亂七八糟的……當然我也去別的同學家看。我在看他們幹那些活計時,常常會發出憨憨的笑聲。同學的父親後來不問我笑什麼了,隻開心地說,這孩子真有些憨啊!回到母親身邊,我又纏著母親晚上教我納襪子底,沒想到母親竟十分高興,找了針線和布片讓我胡亂地納,母親甚至教我納一些簡單的花紋。母親一生沒有女兒,我是母親最小的兒子。許多年以後,母親與我一同回憶起我學納襪子底的事時,仍覺得很開心,她說,那時見我納得那麼有模有樣,多麼希望我真的是個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