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當然沒有電燈,晚上用的是煤油燈。與那隻鬧鍾一樣,煤油燈及其燈罩在母親心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每近黃昏,母親就開始擦拭煤油燈罩,她無聲地擦著,擦得極為認真仔細,擦過一陣之後,往裏哈口氣再擦,直至把燈罩擦得無一絲陰影。後來母親點亮了那盞煤油燈,一瞬間,燈光便照亮了屋子。就在母親這樣反複擦拭燈罩的過程中,就在燈光照亮屋子的時候,我對夜有了一種最直觀最基本的認識,並且似乎明白,我們無法逃避夜,夜幕會在我們麵前一幕一幕地降臨,然而,夜幕又會在我們麵前一幕一幕地脫落。
在夜裏,我和母親總會有燈光相伴,但母親有時要去學生家走訪,我當然跟隨著,於是我和母親常常有夜行的經曆。如今,當我的記憶潛回到那個不同尋常的我們夜行的冬夜時,一支火把依然在我手中熊熊地燃燒,而一座橋的身影則在火光下暴露無遺。
那是一座水泥石橋,橫跨在學校附近的那條小河上,它有一米多寬,剛好能行得一輛手扶拖拉機。這種橋在上世紀70年代曾風行一時。那時,那座橋無疑是架在我心中的一道美麗風景,夏天,往往在放學過後,我就會和一群孩子跑到橋上去,讓橋下清澈的河水照亮自己,又用自己的眼睛照亮著河水深處的沙、水草和魚。而後脫光身子,縱身下跳,跌入溫溫的河水和柔柔的河沙之中……而到秋天,我們又會在橋邊河堤上玩起另一種遊戲:深秋的河堤幹燥清爽,我們在那段空曠的堤段,擦一根火柴將堤上的枯草點燃,很快,熱烘烘的火苗便在河堤上燃燒起來,蔓延開來,我們則圍著這團野火歡呼著跳躍著……
那一年的秋天很快就過去了,冬天來了,夜幕這時會降臨得更早一些,就在這個冬季,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闖進我和母親的生命曆程。那天下午放學之後,我正準備又往那橋上跑,母親喊住了我。後來,我就跟著母親走過了那座橋,去河那邊一個村子的學生家走訪,那晚,那位好客的學生家長留我們吃了晚飯,而後,我和母親在村口拐了一個彎,在漆黑的鄉間小道上依仗著手電筒的光亮朝學校走去。很快,我們就走上了河堤,再走過那座橋我們就該回到學校了,然而奇怪的是,我們在河堤上來回走了幾遭卻都未能找著那座橋!母親把手電筒調整到最大亮度,帶著我繼續找橋,但找了幾圈仍沒找到。突然母親抬腳撞上了一個墳堆,她驚叫了一聲,拉著我迅速跑開,但後來我們走著走著,又奇怪地走回到那座墳堆旁。惶恐中,母親開始大聲喊人,但冬夜寒風的吼叫聲將我們的喊聲吞沒了……
後來母親不再喊了,她靜靜地站立在河堤上。半晌,母親突然輕聲對我說;你知道橋在哪裏嗎?我聽出母親的聲音帶著顫抖,我不由自主地朝母親貼緊了一些,就在這時,我腦子裏突然閃亮出那盞通明的煤油燈光,那團我和夥伴們點燃的野火也似乎在我眼前燃燒起來,我突然腦子裏似乎一亮,發瘋似的趴在河堤上扯拔著野草幹藤,我將它們扭成一支火把送到母親手裏,母親這時也像突然醒悟了什麼,迅即掏出隨身帶著的火柴將火把點燃了。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座橋竟奇跡般地就在離我們隻有十幾步遠的地方顯現出來。
許多年後,母親和我一樣,總忘不了那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忘不了那晚舉在我們手中的火把和在火把照耀下顯露出來的橋。母親有時還會把那晚的故事說給別人聽,有人聽過後便說那晚我們是遇上了迷魂陣。這是一種迷信的解釋,母親對此未置可否,甚至不以為然,但她說了一句挺有意味的話:在夜間行走,擁有火把和擁有手電筒大不一樣。
不是每個人都有過夜行的經曆,但有過夜行經曆的人往往都會有一種超然的經驗,母親的這句話,是一個有過夜行經曆的人在穿越了夜之後,所獲得的超然經驗中的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