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記得前河生產隊那個叫清和的同學。清和從小就沒有了父母,是由他奶奶一手帶大的。我不知道我見過清和的奶奶沒有,就是見過,現在我也記不起她的模樣了,但多少年來,我隻要想起這位老奶奶,腦子裏總會浮現起一個飽滿而“真實”的形象。這個飽滿“真實”的形象,與年邁、滄桑、善良,堅毅、平和等詞語連在一起。清和的影子我還記得一些,他身子單單瘦瘦的,他似乎和別的孩子不怎麼合群,總在人麵前顯得膽怯怯的,很少說話,他是不是怕別的孩子和他打架?其實他是不會招惹誰的,他不惹誰,也不會有誰要找他打架的,或許在他單瘦的身子裏,有一顆更脆弱的心?有另一種更敏感更沉重的怕?
我母親那時很喜歡清和,對清和的奶奶也記得很深,母親曾回憶說,清和上學的第一天,就是他奶奶送來的,後來,她又專門找個禮拜天到學校看了母親一次,和母親說了一下午的話。我那天不在場,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母親也不能完全記起來。話好像隻是和孩子有關,隻是與家庭相關,但我相信,她們的那次長談,充滿了那個下午,將那個下午的時光塗上了一種色彩,我能想象和理解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傾訴,以及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傾訴的聆聽,她們一個是孩子的老師,一個是孩子的家長,一個是有一定文化知識的人,一個是大字不識的農村老婦人,但她們在孩子和孩子之外,必有許多心靈相通的地方,必有許多相互慰藉和相互溫暖的地方。此時,她們那次長談的話語,連同那個塗上了一種色彩的下午,似乎又一縷縷從時光的遠處飄到我眼前,並在我心裏幻化成琴弦一般的流動。
一天放學後,清和沒有馬上回去,膽怯地對我母親說,他奶奶想我母親去看看她。清和沒再說別的,但很快,屋後奶也專門來告訴母親,清和的奶奶病在床上好幾天了,怕是不行了,全隊的人都去看過她了,昨天,清和的奶奶說,她記得全隊的人都去看她了,但有一個人還沒去看她,這個人就是我母親,並說母親沒去看她,是不是嫌她家太髒了,嫌她太老了。母親聽到這時,臉漲得通紅,眼裏閃著淚花,當即說,晚上就去看望清和的奶奶。
晚上,母親帶上我去清和家。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外麵有風,清和領著我們從村子的裏麵進去,在幽深的屋巷裏左拐右繞地穿行。這幽深的屋巷對我來說曾是那樣的神秘,在這屋巷裏,一戶人家連著一戶人家,一扇門套著一扇門,就像是一個永都走不出去的迷宮。有一回,為了探尋這神秘的迷宮,我夜裏跟幾個同學去鑽這幽深的屋巷,一頭跌進一條陰溝裏,渾身有臭又濕又冷,狼狽不堪,讓我著實感受了一回老屋屋巷的深不可測。
現在,我跟在母親的身後走著,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我不知道跟母親去看望一個人包含著什麼,但我隱隱約約又感到另一種神秘。到了清和家門口,我和母親聞到一股強烈的蚊煙香味,進屋,裏麵已經坐著幾個村裏的女人,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讓我琢磨不透。我們一進屋,那幾個女人便領母親進了裏屋,但把我攔在了門外,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把我攔在門外,我老老實實在堂屋站著,強烈的蚊煙味熏得我頭暈,按說冬天沒有蚊子,為什麼要點蚊煙香呢?我發覺不僅堂屋點了蚊煙香,還有蚊煙香從裏屋飄出來。
許多年後,母親告訴我,那天清和家裏一共點了好幾支蚊煙香,都是他奶奶吩咐要點的,他奶奶是怕我母親這個“先生”嫌棄屋裏的異味。此後,這蚊煙香所發出的一股特殊的香味總在母親記憶裏熏繞,讓她一直記著一個鄉村老婦人的高貴與潔淨。
那晚,我終究沒能看到清和奶奶的模樣,我隻聞到了一種氣息。幾天後,清和的奶奶離開了世界。那時我還不懂什麼叫死亡,我隻知道,我永遠也見不到清河的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