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9.一些零零碎碎(1 / 1)

我的小學留在我記憶中的,有完整的故事或人,也並不必有完整的故事或人,隻是一些浮光掠影,一些零零碎碎,而這些浮光掠影零零碎碎同樣如一串串的珍珠,總在我回望的目光中充滿著,跳蕩著,明亮著,讓我周身的血液新鮮起來,活泛起來。那時有個年輕的赤腳醫生,常常背著一個藥箱來學校給人看病,藥箱上的那個紅十字十分顯眼,這個鄉村醫生不僅讓我認識了那個紅十字藥箱,也讓我見識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就像玩魔術一樣,比如紮針、拔火罐……那麼長的針紮下去不痛嗎?那麼燙的火罐貼在背上不燙嗎?銀針晃動,火光撲閃,童年的我心中的疑惑也隨之明明滅滅,玄玄乎乎:痛,成為一個問題,不痛,也成為一個問題。而那位鄉村醫生玄乎的臉色,那些被紮針的人,或者被拔火罐的人,那種欲死欲仙欲罷不能的表情,使我心中的那些問題更複雜化了。

我知道一個同學家住在河對岸的村莊,那是個很小的村落,叫毛屋,或是叫茅屋吧?雖然隻隔一條河,但我從沒走進過那個村落,也不知道那個同學的家是村落的哪一戶人家,但每到晚上,那邊村落的一戶人家總會準時點亮一盞光線很微弱的煤油燈,我常常望著那盞燈,心裏莫名地希望那盞燈就是那個同學家的。其實為了證實到底是不是,白天隻要問一下那位同學就知道了,但我堅決不問,就像我堅決地要常常望著那盞燈一樣。

我曾和一隻鵓鴣有過一次對話,那是一個下午,肯定是星期天,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校邊小河旁玩沙子,突然一隻鵓鴣在頭頂叫起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鵓鴣叫得不緊不慢,而且節奏分明,看上去似乎洋洋自得。我玩性遂變,丟開手上的沙子,抬頭尋找頭頂上的鵓鴣,但天空太大,不知道那隻鵓鴣藏在哪棵樹頂,我忽然想以一種方式激怒鵓鴣,讓它露出頭來。我的方式也許鵓鴣意想不到,它叫一聲“咕咕——咕——咕”,我就喊一聲“咕咕莫咕咕”,如此反複多次,鵓鴣果然被我激怒了,不過它仍不願露頭,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反擊我,改變了叫的節奏,不再不緊不慢的一聲聲叫什麼“咕咕——咕——咕”,而是一聲連著一聲地叫“咕咕咕,咕咕咕……”讓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但這沒什麼關係,我仍覺得我贏了,偷偷傻笑了一下午,晚上在夢中,還接著得意地笑。

在那間不足三平米廚房,我曾說過一句讓母親當時大笑,而自己許多年後一直覺得臉紅的話。那次,母親買了一斤豬肉弄熟了,讓我饞得直吞口水。但母親盛了一小碗讓我送給屋後奶家,我老大的不情願,但還是送去了。沒想到屋後奶笑眯眯地叫我捧回去,留給我自己吃。這可正中我下懷,樂顛顛地真把碗捧回來了,並跟母親振振有詞地說,是屋後奶讓我捧回來的,她說讓我留著自己吃。沒想到母親也和屋後奶一樣笑了,說,那是屋後奶客氣,你懂不懂?“客氣”,這對我說好像又是一個新問題,我隻得老老實實又送過去,這次屋後奶接了,並說,你媽媽真客氣!又是一個“客氣”,這個詞在我腦子裏反複回旋,忽然,我像突然明白了什麼,喜滋滋地對母親說:媽媽,我懂事了!“你懂事了?”母親猛地對我睜大了眼睛,許久,她也好像突然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說:“好!你懂事了,好啊!”

但我真長大後臉紅了,我想:什麼是懂事了?我真的是從那時懂事了的嗎?

四十年了,從我隨母親離開前河小學,就再沒回去過。如今,那所帶有臨時性的學校早就被拆除了,村裏的人和許多同學都極少再見過麵。故地,曾經熟悉的人,似乎留下的隻是一些一晃而過的影子。但就是這些影子,就像寓言,劃破了時空,讓我在許多年後的回望中,感受歲月的幽深,情感的豐富……讓我內心感到充足、踏實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