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記得，自己小學和初中的課本都已經被他當成廢紙買掉了。王二的文憑也丟了。他也從來都沒有保留過坐車的車票。王二的照片在暗夜被攻破的時候留在了製片廠裏，現在說不定已經被燒掉了。王二得出結論，即便王二存在，他也絕對沒有上過小學和初中，絕對沒有千裏奔波到了暗夜，也絕對沒有拍過電影，沒有和若水等女子上過床。
王二回鄉的時候，有隻惡狗常跟著他，衝著他叫喚。王二撿起石頭嚇唬它，它就低下頭斜著眼睛嗚嗚叫喚，似乎在發出警告。王二想來想去，也許隻剩下惡狗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假如王二不存在，它就不需要那麼認真地叫喚。王二又擔心這隻狗是不是會被人吃了。按照那個詛咒的威力來算，這隻能證明王二存在的狗也一定被人吃了。
很多事情我們從來都沒有想到，但他們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確實發生了，但他們注定要被遺忘。王二以前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是不存在的，但確實已經被證明了。
假如王二存在，那麼就應該有人經常來到監獄裏看他。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
假如王二存在，那麼他就應該還有溫度和力量。可是王二全身發冷，四肢發軟。
監獄裏有雪白的牆壁，雪白的被單。像是沒有內容。
王二看向天空，是無底的藍色晴空。天空沒有臉，沒有表情，更沒有答案。
王二終於發現了生活的虛無和荒誕。隻是，他也發現，對於一個不存在的人來說，生活無論怎樣荒誕都不為過。因為已經和他無關。
法學上有無罪推定之說。類似地，王二認為人類也該有不存在之推定。也就是說所有的人本來都是不存在的，而人的一生，就是證明自己存在的過程。
王二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最後卻失敗了。
王二進一步發現：不旦王二這個人不存在，而且大部分人都不存在。
現在是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王二咬破自己的手腕，用血液在雪白的床單上描繪出一個精致而巨大的十字架。他的身體有點發軟，四肢漸漸無力。王二想起了搶救病人的電視場景裏醫生常會說的一句話，“失血過多”。可是，對於一個已經不想再活下去人，血液本來就是多餘的，又哪裏來的失血過多之說。王二笑笑。他對自己的作品相當滿意。隻是作品還差最後一步。還要有個人躺在它上麵，像耶穌一樣死去。這樣的死，是史詩的死！
終身導演別人，最後導演自己。
空氣裏充斥著血的味道。王二脫guang了衣服，向後躺在屬於自己的十字架上。生命在流逝，生命在歡呼，眼裏的世界漸漸黯淡模糊。王二把最後的神識留給了自己的母親。他隻在照片上見過的大眼睛母親。母親說過“流產的也是人！”所以王二才叫做王二，流產死掉的自然就是王大。
現在，王二可以向世界宣布：王大不存在，王二也很正式很徹底地不存在了！
王二的臉上還掛著微笑，眼裏含淚。
很多年後的清明，王二的墳前擺滿了各色的鮮花。
原來暗夜被搗毀後，它的電影卻流傳的很盛，如春風催草長，大河滾滾流。三年後，暗夜的一部電影《若水與良生的故事》輾轉到了一位美國導演戴維德的手上。戴維德是從他的中國朋友那兒得到的。中國朋友說，這部電影是部禁片，雖然不知道是誰拍的，但確實很好看。戴維德自己懂得中文，他當天就把這部電影看了三遍。看完第三遍後，心緒激動的戴維德下決心要在自己的國家推廣它。《若水與良生的故事》當年在美國引起了轟動，並最終摘得了奧斯卡多項桂冠。令人驚奇的是，直到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知道這部電影究竟是誰拍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探尋起這部神秘電影背後的故事。這些好奇的探尋者在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後，終於弄清了電影的來源，並最終站到了王二的墳前，獻上了鮮花。
這個清明沒有下雨。
王二的墳前有一束束玫瑰、百合、鬱金香。
黃昏時分，一隻白色的短毛狗路過這裏。它停下來用紅鼻子嗅嗅地麵，衝著墳墓方向汪汪叫了幾聲就撒腿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