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母親還不是母親,隻是一個剛剛結婚的小媳婦,確切地說,從結婚第一天起,她就為自己心裏裝上一掛鍾。
天剛放亮,心鍾就響了,扳開緊箍著的丈夫悄悄穿好衣服,腳尖剛……又猶豫:傳統上還要吃喜麵的,自己不宜動手。又回到溫馨甜蜜的被窩。丈夫在夢中圈過一隻胳膊,她把臉偎過去。
一會兒,婆婆屋裏有了動靜,門響,出去。再門響,婆婆刷鍋。母親開門出去。婆婆說:“起這麼早?睡吧。”母親說:“不了。”出去抱草,燒火。
第一天開始。
第一天過去。
第二天,天剛破曉,母親心中的鍾又響了,這次不等婆婆出門,輕手輕腳下地,輕手輕腳刷鍋、抱草……婆婆起來,鍋已燒開,地已掃淨,吃飯的桌椅板凳也擺好。婆婆一臉驚喜,一臉幸福的笑。
母親臉紅。是害羞?是激動?自己也鬧不清。
第三天……
第四天……
一晃過去了二十七年。
如今的母親成了真正的母親,並且還成了叫婆婆的母親,不,兒子今日結婚,從明天早晨她才真正成為婆婆母親。
東方魚肚白,黑暗逐漸淡去。母親心中的鍾又準時地響起來,跟往常一樣,鍾一響就睡不著,起來吧,起來給兒子擀喜麵。再躺一會兒吧,有燒火的了,倆人忙,快。母親又躺了會兒。
這時,天色大明,一抹彤輝分明的掛上了梧桐枝頭。兩隻雀鳥在光芒裏跳啄嬉戲,啼喳鳴噪。母親再也躺不住。這是她二十七年來第一次起晚。先擀麵條後切菜,再燒火……麵下出來,菜也盛到盆裏,桌椅板凳、碗勺筷子都擺好,隻等兒子、媳婦起來吃飯。
卻沒動靜。
母親又拿起笤帚,先掃屋地,再掃院子,又掃街。掃街的時候,母親看到街筒子裏站滿了人,男女老中青——人們已經勞作,人們在補網,穿梭引線,忙忙碌碌,這是她們海邊小鎮獨特的風景。
母親心底泛起些不快和急躁:日頭都一竿多高了,還不起炕!又一想,笑了,一種不易覺察的心靈的笑,還泛起一層不易覺察的心靈的紅暈,剛才的不快和急躁像夏天的蒸汽,一出鍋就不見了,進出仍是輕手輕腳。
老頭子(丈夫)卻耐不下去了,進去出來的開始嘟囔,聲音愈來愈高,還罵咧咧:“都他媽的什麼時候了還睡覺?是過日子人嗎?窮雞揍的……”母親忙拿手、眼製止,又盛出一些麵和菜讓他吃了走。
打發走了老頭子,母親心才踏實下來。母親拾起網筢子,偏坐上炕沿結網。“當、當、當……”不是心鍾,是機械鍾,響了十下。母親網結不下去,走到兒子、媳婦門前,伸手敲門,剛要觸到,又縮回,躊躇猶豫……又返回炕沿結網。檁牆上的掛鍾也越結越覺得手中的梭子沉似一根毛竹,拿不動,撥不轉,鬧魔,“嘎嘎嘎……”愈響愈急,愈響愈烈,快要震碎她心髒……母親再也抑製不了自己,奔到兒子、媳婦門前,可話到喉頭又把火氣咽下,發出的聲音仍是輕柔和緩:“冬生,冬生,起來吃飯。起來……”兒子房裏開始有響聲,一會兒,門開,兒子出來,睡眼惺忪。媳婦出來,睡眼惺忪。兒子打了個哈欠:“才待睡個香甜覺,你窮咯唧,窮咯唧!真煩人!”
母親心像被人用鋼針猛然一刺,嗖兒——一陣酸麻麻的痛楚,眼淚撲簌簌淌下來。
等以後,等過了新月,他們會好的。她安慰自己。
一月二月三月。
一年二年三年。
每天的晨曦朦朧之時,母親都會準時地被自己的心鍾叫醒,每天早起的營生都是做飯掃屋地掃院子掃街頭,伺候走了老頭子再收拾兒子、媳婦子留下的一攤子,並且又增加了一項新工作——“哄”孫子。有時累得腰酸背痛,有時候忙得暈頭轉向,她就問自己,你什麼時候也能熬成婆婆?問完了,也就笑了,是酸澀的笑,笑自己犯傻,都已經成了奶奶了還想熬婆婆,你呀你!唉,什麼時候俺冬生、俺媳婦子心裏也裝上一掛鍾俺就好了。母親愁鬱鬱想。幹澀的眼睛裏溢滿了亮閃閃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