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島落難記(1 / 3)

安濟民老漢真是禍不單行,兒子剛死不久,兒媳婦又被海匪掠去。六十八歲的他不得不挑起家庭重擔——出海打魚。這日,確切地說,是光緒三年四月初七日,老漢又一次駕船去遙遠的海區網梭魚,起初還是風輕浪柔的天氣,天邊隻有淡淡雲塊在慢慢蠕動,等下完網,卻湧上了黑雲,旋即颶風大作,掀起滔天巨浪。老漢緊忙下錨抗風,怎奈船體太小,狂暴的惡浪將小船砸成了碎片,情急中老漢抓住塊船板,隨風浪飄遊了一天一夜,天亮時看見一座荒島。島不大,鐵青色,遠看大頭小尾,尤似一條擱淺的巨鯨。

娘哦!這是命不該絕,海龍王又給指了條生路……

老漢一陣歡喜,力量也油然而生,撥對方向,奮力向荒島遊去……

總算接近。

“咣——”

“咣——

“咣……”

奔撲的湧浪似排排山脈砸上荒島。借助湧浪強大地推力,他機巧地在荒島著地了。

“親——娘——”

這是他著地後發自肺腑的第一感歎,誰也體會不出他這會兒對陸地的感受,這至親至愛,至高無上的感受很難用語言表達。

老漢臉貼地,手抓沙礫,在海浪還能觸及的海邊上趴了一個多時辰,深深感受陸地的存在,深深感受生命的存在……激動和高興過後,心神穩了,勁兒攢足了才爬起來。

爬起後的老漢看見不遠處有條翻倒的大木船,已被湧浪一撲一撲地推到了岸邊。

平日裏,每當刮風的時候,老漢都去巡海,隻撿些魚蝦蟹、破船板之類的小玩意,像今天這麼大的浮財還是第一次碰見……他神情大振,休息了會兒,奮力爬上了大船。

從船的式樣看,不像中國船。一會兒,老漢從夥艙找出了兩袋麵粉,袋子上印有不是中國字的字,更證明了他的判斷。麵粉被水浸濕進一扁指,裏麵繃幹雪白。老漢把它們搬到太陽底下曬。有了它,餓不死了。他想。稍作歇息,又想:假艙會不會藏有東西?因為假艙是船上最隱秘的部位,一般駕船人都喜歡把貴重東西藏到假艙裏。於是,歇了會兒,老漢撬開假艙,裏麵黑咕隆咚,摸索著下到裏麵,摸到了一個個長方形的箱子,搬起來,沉甸甸的,他搬出來一隻,這才看清楚,箱子很精致,還用鐵皮鑲邊,袍釘壓蓋。老漢找來一把菜刀,剁斷了鐵皮,撬開了一隻,哇!他的心“怦怦怦”狂跳起來。

原來,裏麵裝得竟是排列整齊的一方塊兒一方塊兒閃灼亮光的“黑膏藥,”老漢認識並知道這東西,它叫大煙,買賣不論斤,論錢,一錢就不少銀子……“別動!”一顆短槍抵住他後腦勺。

老漢嚇一激靈,轉身見是四個洋人,一個高大魁梧,黃毛卷發,五十多歲,站在距他五六米遠的地方,身旁站了位金黃頭發的妙齡女郎,雖然衣服濕漉不整,但從娉婷的身姿,靈動的大眼睛看出是個俊洋妞;一個黑發絡腮胡,四十來歲的瘦條杆,就在身後;還有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滿臉嫩氣但頭發卻已白了的小青年,握一顆長槍,三男人都虎視眈眈瞪著他。“你是什麼人?為啥動我們的箱子?”

瘦條杆用槍點著他腦袋問。

老漢見過洋人,他們海村常有洋人去批銷大煙,驚愕過後,並不害怕。

“打魚的。你們是幹啥的?”

瘦條杆並沒回答,而是轉向大塊頭咕嚕。老漢聽不懂他說什麼,但從動作和手勢看是這樣:這是個落難打魚人,怎樣處置?打死?大塊頭搖頭,嘟囔了句轉身向島上走去。他意思讓老頭兒先幹活兒,幹完活兒再說。瘦條杆便用槍逼老漢下艙遞箱子。

老漢不得不下去一箱一箱往上遞。

一共九十三箱。

遞完,瘦條杆又逼老漢往岸上扛。小青年空手兒在前麵帶路,來到荒島避風朝陽的山腳下,大塊頭和女郎早已等在了那裏,用手朝地示意。

一趟一趟……

夜幕愈降愈重,黑暗和濤聲籠罩了荒島。

老漢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扛著扛著,眼前金星亂舞,天旋地轉起來,連人帶箱一塊栽倒……

看著倒地的老漢,瘦條杆邊拿槍邊對大塊頭說:把這沒用的老東西幹掉算了!大塊頭略作沉吟:看樣兒他是個老實人,留下給咱們當奴隸吧。瘦條杆這才放下了槍,和小青年先把沒扛完的箱子扛過來,又爬到船上找下幾樣用具,其中有鍋,把老漢晾曬的麵粉也搬過來。大塊頭搬來三塊石頭支起了鍋。瘦條杆抱來些蒿草,才待用火鐮取火,小青年“砰”地一聲用槍打燃了草。瘦條杆又抱上些細軟的茅草,用棍挑著,火,越燒越旺。

他們先各自烤衣服。女郎也像男人那樣該脫就脫,不像中國姑娘忸怩害羞。烤幹了衣服又咕咕嚕嚕,挺激烈,像是為沒水做飯,最後,瘦條杆端著鐵鍋到海邊盛來些海水,倒進開口的麵袋裏一些,用手攪合成麵團一塊一塊往鍋裏扔,燒沸騰了小青年用棍兒紮著塊麵團兒送到嘴邊咬了一點點,嘖巴嘖巴便吐出來。大塊頭吃了一口甩頭不再吃。瘦條杆吃了兩口也沒了胃口。女郎幹脆連嚐都不嚐。大塊頭便過來比比劃劃讓老漢去吃。老漢經過這一陣的歇息,有了點力氣,坐起來,餓得欲望強烈要求進食,用棍兒當筷子夾出塊麵團送進嘴裏,燙,吐到手上吹了吹,又吃進去,這回不怎麼燙了,打個滾兒便咽下去,有點鹹,但,還不錯,還有麥麵的香味,老漢肚裏就像有隻手往下拽,一塊接一塊地吞咽,吃得三男洋人都發饞,再夾塊兒嚐嚐又咽不下去。

吃進了飯,有了力氣,也有了精神。瘦條杆又命老漢去拔草。他們幾個把箱子垛成兩個口字形的擋風牆,裏麵鋪上幹草,蓋上破船板,搭成了兩窩棚。大塊頭和女郎睡一窩棚。這時候老漢才知他倆是夫妻關係,歲數少說差二十歲。

另一窩棚的小青年,瘦條杆各自把槍壓到頭底下,依次從裏躺下,時間不長,便都發出鼾聲。

在外邊兒的老漢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想起老伴兒,這會兒一定在燈前哭泣。還有孫子小順,想到孫子,老漢心如刀絞:自己遭此海難,落入洋人之手,不定哪天被洋人打死,八歲的孫子靠誰撫養?想到這老漢就想跑,剛爬起來又停住,跑到哪去呢?逃不出荒島跑也是白跑……那咋辦……思來想去,他理出了一條道兒:先順從洋人,等機會。

隨著夜的加深,寒風越來越料峭。老漢可是穿著一身濕衣服,凍得一陣陣顫抖,不得不悄悄起來沿著浪濤咆哮的海邊跑步。跑了會兒,寒冷大有所減。這時,他已到了懸崖跟前,海灘變成了狼牙錯齒的石頭,湧浪撞在上麵發出霹雷般的炸響,噴濺的浪花升騰起一團團白雲……老漢本來就有巡海嗜好,加之取暖和排遣憂愁,於是,不怕險峻,一直朝前爬,上了一道石頭崗,眼前出現了一條立陡的崖溝,黑洞洞深不見底……不得不回返。

清晨,瘦條杆起來第一句話是,“今天必須找到水,沒甜水都得死。”

老漢端著鐵鍋打來海水要做疙瘩塊兒。大塊頭見了,“鬧——鬧——”地擺手。瘦條杆說,“沒甜水不要做飯,先出去找水!”

於是,瘦條杆、小青年、老漢,三人分三個方向上山了。

其實,這荒島隻有一座山,西高東低,坡勢較緩,很明顯,沒有兩山夾一溝的地理條件;山上土層很薄,沒有樹,隻有荒草和野荊。三人很快把山間的低凹處轉遍,均未見著一滴水。

問題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現在,每個人渴得感覺比餓還難受,還強烈!誰知道何時才能離開荒島?沒甜水意味著生命不會長久!瘦條杆再也沒有先前的精神頭兒了,沮喪得像一棵壓彎了脖兒的高粱。

老漢想起夜裏看到的崖溝,究竟有多深?底下會不會有水?抱著有棗無棗擼一竿子的念頭領瘦條杆和年輕人向島後走去。

爬上崖頂,白天看盡收眼底,原來這裏被浪淘進一深澗,澗底有一涵洞,洞口挺大,一人多高。

攀爬著下到澗底,爬進涵洞,看到洞壁很潮,長滿了綠色苔蘚,試探著往裏走了一段兒,苔蘚越來越濕,馬蜂窩狀的洞壁上出現了晶瑩的水珠,瘦條杆舔一下眼睛放出光來:“甜水!說不定裏麵有水坑!”但,越走,洞壁越矮,越走,光線越暗,黑糊糊舉步艱難,突然,前麵出現了兩盞綠瑩瑩的燈籠。在這沒人煙的荒島上怎麼會有光亮呢?是落難的魚人?還是海匪……瘦條杆把槍頂上火兒,把老漢推到前麵去,他和小青年端槍跟在身後,警惕地往前靠近,靠近,再靠近,看到前麵有一汪晶瑩的液體,並有嘩兒嘩兒細流聲傳來。“水!一定是水!”三人都抑製不住高興,忘記了不明情況有可能潛伏著凶險,齊往前奔。剛跑出兩步,突然,燈籠高高地擎起來,他們從燈影兒裏,分明地看出了一條水桶粗蟒蛇的輪廓——直立著身子,吐著麻花粗的黑信子,向他們發出“噗噗”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