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母留意到辦公室裏王順利年紀最大,頭頂如同不毛之地光禿禿一片,看架勢估計不是專家就是教授,反正是說話有分量的主,她向前爬了兩步一把摟住王順利的雙腿,臉貼在他皮鞋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苦苦哀求:“求求您了,別讓我們出院……”
王順利連眼皮都懶得抬,他也不是不同情他們,關鍵是同情有什麼用,同情也解決不了問題。使勁鬧吧,最好鬧得天下大亂。上個月醫院績效考核,王順利隻拿了1000元的獎金,連個平均獎都沒拿上,反倒那些整天翹著二郎腿,喝茶、聽曲、上網、扯蛋的後勤職工們順順當當拿了2000元的平均獎,這世道,到哪兒評理去?
王順利看她不幹不淨地把鼻涕弄自己一褲子,煩躁地連蹬帶踢地拔腿,女人被掀翻在地。張放趕緊去扶,女人甩開他,固執地爬起來再次抱住王順利的皮鞋,把寫好的保證書像遞狀子一樣雙手呈上。王順利看也不看揉吧揉吧順手丟進紙簍說:“別鬧了,有這工夫兒還不如去湊湊錢,要不就準備準備出院。”女人一看軟的不行,絕望得雙眼發直,突然歇斯底裏地叫道:“你要是再不答應,我今天就死在你麵前,我要讓全國人民都看看,×××醫院不是說是人民的醫院嗎,為什麼活活把人往死裏逼……”
王順利不高興地說:“放開手,你這是幹嘛?耍賴?醫院裏的規定,誰也做不了主,別拿死嚇唬人,你死了誰照顧孩子,別弄這些花樣兒了,說句老實話,我也想讓你住,住多少天都無所謂,我說話頂個屁用,除了把錢交上,沒別的法子。說完用力把她扒拉開,奪門而去。”張放怕招惹是非,也趕緊跟著溜走了。在護士長的大聲喝斥下,人群漸漸散去。
女人看看空蕩蕩的屋子,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一口氣接不上來,差點暈死過去,她耗盡所有的氣力支撐著站直身體。外麵,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蘇寧帶著一身濕氣回到家,葉子拿來一條毛巾默默替他擦頭發。蘇寧享受著她溫柔的手指在頭頂上撥弄,兩人都很沉默,蘇寧開口問道:“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一下午,以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了好嗎?”
葉子的氣並沒消,聽了他的話更感到寒心,他才找了她一下午,昨天他幹嘛去了,前天他幹嘛去了,難道有兩個晚上的空白,他對自己不聞不問嗎?葉子打算和蘇寧好好談談,離家出走了兩天,走時是賭著氣走的,回來時卻是寒著心回來的,她不能下賤到和一個對自己漠不關心滿不在乎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現在還沒結婚呢,結婚後還不更得同床異夢。那種沒有心靈相通的夫妻生活,那種隻代表一個社會單元符號的婚姻,在她眼裏十分恐怖。她不想把自己的將來搞成一個人見人煩的怨婦。
“老婆,這幾年你跟著我受苦了。”蘇寧叫了聲老婆,終於把葉子所有的委屈都招惹了出來,眼淚在眼皮底下翻湧,她仰起下巴吸了吸鼻子,臉和身體還倔強地緊繃著。他攔腰摟住她,嘴唇貼到她的耳邊喃喃自語道,“對不起……”葉子抬頭看了看他,禁不住一陣心酸,眼淚差點滑落出來,才兩天沒見,蘇寧兩頰凹陷了下去,白眼球成了紅眼球,嘴唇上燎起一層水泡,一種母性的憐憫和愛意油然而生。她憐惜懷才不遇的他,一個貧窮的農民的兒子,一個縱然有理想抱負,卻隻能在現實中負重前行的男人。
蘇寧的手機突然響起來,葉子警惕地瞟了一眼。葉子替他拿過手機,順眼看了看,猜忌地問:“安小葵是誰?她為什麼三更半夜的給你打電話?”蘇寧說:“一個進修大夫。”他用食指做了個噓的動作,接通電話。安小葵泣不成聲地說:“蘇醫生,你在哪?你怎麼才接電話,你趕緊快回醫院!”
手機裏傳來亂糟糟的雜音,有跑動聲和隱約的哭泣、喊叫。
安小葵說:“蒙蒙出事了……”
夜裏刮起了大風,整座城市籠罩在一團濃煙雨霧中,像一個飄搖不定的灰色城堡。這麼大的雨,街上稀有行人,連出租車都很難叫到。蘇寧擎的傘隨著風勢向外倒轉,拉著他向前連跑幾步,雙腳撲騰撲騰接二連三踹進水坑裏。等他像落湯雞一樣狼狽地返回醫院時已接近淩晨2點。病房走廓裏亮晃晃的,護士站裏竟然空無一人,蘇寧直奔醫生休息室,張放也不在。
他推開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嘈雜尖利的聲音仿佛被壓抑的惡魔瞬時間傾瀉出來,像黑夜裏的一道閃電,令人毛骨悚然。裏麵已經擠滿了人,有醫護人員也有一些圍觀的病號和病號家屬。蘇寧無心分辨站在他麵前的都是些什麼人,直撲向蒙蒙的病床,為什麼會出意外?哪裏出了問題?手術沒做好嗎?還是那次意外出血?蘇寧覺得脊背發涼,腦子嗡嗡作響,天似乎都要塌下來了。蒙蒙的母親猛地衝到蘇寧前麵護住病床聲嘶力竭地吼道:“你還我孩子!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凶手,你們這幫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們不得好死……”蘇寧說:“你快閃開,讓我看看什麼情況。或許還有救!”
蒙母終於讓開了一點地方,警惕又期盼地望著他。病床上一片狼藉,蒙蒙臉色發青,胸部的病號服敞開著,因營養不良造成的骨瘦如柴的肢體,兩顆細小的乳頭像兩粒幹蹩的棗核凹在裏麵,胸膛上殘留著略顯褐黑電擊過的焦痕。蘇寧看了看頭頂上方的儀器,心跳無,呼吸無,血壓無,他還是無法相信地把手輕輕放在蒙蒙頸部的大動脈上,肌肉已經開始僵硬發涼。經驗告訴蘇寧,作為醫生,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做的了。而身旁的護士正手忙腳亂地補寫搶救病曆,年輕的小護士手抖個不停,靠在安小葵身邊,嘴裏嘟囔著新三聯還是舊三聯。
蘇寧眼圈發脹,眼淚差點汩汩地淌出來,他是那麼想挽救她的生命。蘇寧慢慢挺起身體,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突然發現所有的目光似乎都冷冷地鄙視他,像瘟神一樣把他隔離出了所有人的世界。
蒙蒙的母親似乎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臉色瞬息萬變,手哆嗦著就要發作,這時張放和夏立仁同時走進病房。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夏立仁,蒙母顫抖著走到夏立仁麵前,嘴唇嚅動了半天,雙膝一軟跪在了病房中央。夏立仁的身軀在這一瞬間偉岸起來,寬厚的大手扶向蒙母,給人一種溫暖踏實的信賴感。他在病床前站了瞬間,什麼都明白了,甚至預測到未來,突然低吼一聲:“還愣著幹嗎?再做最後一次努力!”夏立仁聲音低沉厚重,充滿了磁性的穿透力,他來不及抖抖滿身的泥水,連聲說快起來快起來,一大步越過她,手在將觸未觸間離開蒙母,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濺了蒙母一臉水跡。他首當其衝地擄起袖子,寂靜的病房再次喧鬧起來,胸外擠壓,上呼吸機,電擊,蒙蒙幼芽般的屍體被活人拿來做著最後一次表演性的塗炭。
蒙母遠遠綴著夏立仁亦步亦趨,眼神裏充滿感激涕零的敬意。在她眼裏,夏立仁的形象無比高大,他是這個醫院唯一一個有良心的醫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蘇寧被夏立仁出其不意的反應弄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腦海中電光一閃,幾年前的一幕又重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