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很多年以後,陳川以為他已經忘記了記憶中的村莊。

那是個和川南任何一座山村沒有區別的小村子,按照過去年月的劃分,當地人習慣稱呼為大隊而非某某村,村子大約百來號人,九幾年開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這個閉塞窮困的村莊,有的不再回來,有的會在數年之後回到這裏蓋起紅磚二層小樓,與那些青石條草草壘就的老屋形成鮮明的對比。

每年小滿過後,層層疊疊的梯田裏忽然就飄蕩起新稻的清香。漫山遍野的綠色稻浪的確如詩如畫,常常引得城裏人的讚歎,但對年少的陳川來說,那其實隻意味著艱苦的勞作又將開始。在那些無休無止的時間裏,少年陳川跟著父親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著脊背起早貪黑,不過為了搶收搶種。

二十三歲的陳川一動不動。

在他腳下,綠色的稻浪上下起伏,視線所及,都是層層疊疊的梯田。七月過半,正是早稻抽穗時節。偶爾還能看見赤腳耕作的農人。

穿行在山穀間的風聲掠過青年的耳邊,他似乎聽到嘶啞的喊聲:“川娃兒,川娃兒,你爸爸喊你下田咯……”

二零零二年,小滿已過,大滿未至。

“川娃兒,你幹啥?耳朵聾了?你爸喊你半天,沒聽到啊?”陳向前一掌拍開搖搖欲墜的破舊門板,他帶了些農人難得的矜持,視線在昏暗的壘土瓦片房裏梭巡了一遍,結果隻看見陳川他媽一如往常的瞪著陳招娣的照片發愣,沒好氣的吐了口吐沫。“陳川他媽,你兒啊?”

“我兒,我兒……陳川,川娃兒,你在哪點哦,你姐姐要死咯!”女人毫無預兆的哭嚎,她伸出粗糲幹癟的雙手抱住黑白框相片,在沒鋪磚的屋子中打滾,原本閑適的在旁邊吃食的母雞驚叫起來,撲扇著翅膀張皇的跳上門檻。

“你又得發啥子瘋嘛,你娃兒死了好多年咯。”陳向前不得不退出屋子,他叉手站在門口,順便一腳踹飛行動緩慢的雞母,“你男人找川娃兒。”

“又幹啥嘛。”少年不耐煩的聲音從屋外傳過來,“我媽又怎麼了嘛?”

“川娃兒,你媽又在發瘋咯。”陳向前一擺頭,看見陳川單肩背著背簍從田埂跳到青石的大道上,他蹭著膠鞋底的泥巴,看見陳向前氣急敗壞的站在門口,頭一抬揚聲喊:“三爸爸(三叔),幹啥?”

“你爸喊你,我不知道咋回事,你自己去看吧。”

“我爸在哪兒?”

“大隊。”

陳向前走了兩步又退回來,陳川蹭幹淨泥巴索性脫了鞋光腳站在院子裏,在水缸舀了瓢水正衝腳,旁邊放了幹淨涼鞋。陳向前喊住他,“川娃兒,你爸說啥時還錢沒?”

陳川掀掀眼皮溜了一圈。十五六歲的身形還沒長開,肩胛骨支嶙著過大的背心。“不曉得。”

“不曉得都完咯。嘿,跟你爸說,五六個月咯,他準備啥時還?”陳向前嘟嘟囔囔往前走,“你那個書不曉得哪年讀得完。該遭你們屋頭沒得錢。”

“念念念,心怕哪個不還他那幾百塊錢。”陳川把水瓢丟回水缸,撞在缸沿上砰響。

屋裏的陳川媽媽被響聲驚動,又是哇的一聲哭叫。

“媽,我是川娃兒,”陳川熟練的把母親從地上拖起來,動作麻利的把她安置在竹椅裏,轉身扯了磨得隻剩下塊布的毛巾擦掉女人滿麵塵土。

女人呆愣的任由兒子收拾。

臉盆架上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盤漏了個洞,後來趕集的時候拿去補好了,原本平整光滑的盆底多出個凹凸的地方。

這個盆子是陳招娣快要結婚的時候家裏買的,原本預備著給老大當嫁妝,後來陳招娣喝了農藥,其他的大件東西換了陳川的學費,隻留了個臉盆,仔細一算,也用了五六年。

“我去找爸,你餓了灶房有湯湯飯,自己記得吃。”陳川臨出門囑咐,女人也不知道聽到沒有,隻是慢慢伸出手摟住黑色的相框。

相片上的女孩笑顏如花。

陳川轉下青石梯坎,陳愛國蹲在紅磚黑瓦的大隊部門口,腳下的香煙過濾嘴灑了一地。

“爸。”陳川輕叫了一聲。

“川娃兒。”中年男人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刀刻斧鑿。他把抽到一半的煙拄熄,放進口袋裏。“你通知書到咯。”臉上並無喜色。

“……哦。”陳川站著沒動。

“你想咋個辦嘛,想不想讀書嘛。”

“屋頭沒得錢咯。”

“你莫管。”

“三爸爸喊你還錢。”

“你莫管。”

“學費很貴。”

“話多。”

“……想。”

陳川低下頭。

“自己去看通知書,記得到時去報名。”陳愛國掏出抽到一半的香煙,滿身摸找火柴,“川娃兒,你帶火沒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