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鐵騎,如利箭一般飛入朱雀門。碰上那破舊殘敗的灰衣步兵,卻仿佛陷入了泥潭,再也行不進一步。一般兩軍對陣,當然是選好對手一個個的對打,可是這群步兵打得卻毫無規律可言,剛剛對陣了一刀,立即不見,再來一人,又補一刀。使得騎兵始終沒有一個固定的攻擊目標。就在不覺中,他們已經不是朝著朱雀門的方向衝殺了,而是被攪入了步兵們遊走的陣中。總是正好走到了步兵的攻擊點上。想要揚刀殺敵,敵人卻已逃,接著又從一不可知的方向衝來一人補陣……如此往複,不得其理。陸沉叫林仲甫來高地觀陣。“仲甫,你看這是什麼陣?”林仲甫精通陣法,可平生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陣,搖頭道,“隻看得出是墨家陣法,可墨家一共八十一陣,相互**又成萬般變化,仲甫才疏學淺,竟看不出是哪一陣。”陸沉不懂陣,打仗全憑直覺,幸虧他有一個好直覺。於是他對林仲甫說,“我覺得這不像陣。”“不像陣?”林仲甫自語,他負手俯視,凝神不語。他見過的陣,大多是兩三個陣型一起用,最複雜的絕不超過九陣,再多就成亂陣了。而此時原本銳利的騎兵早已變成了一把生鏽的鈍刀,和那支步兵纏鬥在一起,不可開交。整整半個時辰,林仲甫終於看出了點門道,不禁冷汗直落。“公子,這是個奇陣啊。”陸沉側過頭,看著林仲甫。“此陣乃一人一陣,陣陣環環相扣,主陣七百多陣,相互作用起萬般變化……這已經不能算是陣了,這應該算一部機器。”“機器?”“倘若沒看錯的話,這不是陣法,這是機巧。那日謝紫玉說天下懂機巧者隻剩得一人,今日與我們對陣的,應該就是那一人。”“怪力亂神、怪力亂神。”陸沉自語著,忽然笑了,“不久前那場大雨恐怕也是此人作的怪。”跨上戰馬,拎上長槍,陸沉活動了一下臂膀,舊時戰傷還隱隱作痛,但是還能怎麼辦。今日他非捉了那人不可,不然以後必是克星。細細算來,倘若不是那場沒由來的大雨,秦豫兩地的叛軍也不會作鳥獸散,這樣一來陸沉早就率大軍攻破京城做皇帝了,哪還有如今的孤注一擲?於是陸沉打定了主意,捉不住就殺了。譚墨閑發現右陣又有一支騎兵突入,兵甲交接之聲不絕於耳。原本完整的陣型塌了一大片。這時,又見遠方煙塵飛起,定是敵軍欲以人數取勝,呈合圍之勢。譚墨閑心中粗粗一算,敵軍一共兩萬餘人。雖然現在己方還占上風,但前景卻不樂觀……“半日閑,我們好像要輸了。”譚墨閑看著身旁的賀平安,一愣,自己隻是隱隱這樣覺得,這孩子卻說了出來。二人沉默。他們都不是熱血的人,也不適合打仗。倘若隨便換一個將軍,此刻一定會領著剩下的人破釜沉舟的拚了性命。可是譚墨閑和賀平安都冷冷靜靜的明白自己要輸了,拚了性命都沒用。“這樣,我們兵分兩路,我熟悉京城,留在此地巷戰尚有一線之機。你那些機關在山林間更有用處,你先上雲台山躲避,待我把敵人引上去,可好?“譚墨閑問道。賀平安低著頭,垂著眼,想了好久才說道,“半日閑我覺得你是在騙我。”譚墨閑看著賀平安,原來以為他呆呆傻傻,心思,卻是清明的很。隻得苦笑道,“我怎會騙你?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難不成我們現在就和敵人同歸於盡?”賀平安又想了好久,搖搖頭,“不對,你就是騙我。你想自己在京城和敵人同歸於盡,然後騙我上雲台山躲著。”譚墨閑歎氣,“你這小孩,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糊塗的時候倒是精明的很。”“我不去,我和你一塊兒死。”平安認真道。“說得輕巧,你死了對得起你爹你娘你哥哥嗎?”“我爹和我哥哥都是古怪性子,我若是死了,他們一定覺得我這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最多傷心個幾天、不對、幾個月、不對、幾年……反正會忘了的。我娘……我娘……”說著說著賀平安就說不下去了。他的腦子亂哄哄的,他發現自己若是死了就真的對不起家人了,但是如果逃跑的話就又對不起這花團錦簇的汴京城,他說好要保護京城的。“再說,你死了又有什麼用?你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留下也是添亂。”“我、我……”“而且你死了也救不了京城,隻是滿足了自己的心願罷了。”“可、可、可……”最終,被噎的沒話說的賀平安氣哼哼的答應道,“好,我走。”他收拾好東西,帶上了這幾天做的機關,看著賀平安卷起一個一人多高的牛皮風箏譚墨閑都懷疑這玩意該怎麼帶走。“帶這麼多東西不好逃的。”譚墨閑說道。賀平安沒理他,繼續收拾東西。“你不至於是要飛走吧……”一下子被猜對了,小鳳眼斜了一下,哼,還是不理他。看見了那把從鳳鳴樓抱回來的古琴,猶豫了一下,也打算帶走。“這把琴總是沒用的吧。”依舊不理人,塌下眼,低著頭把琴裹好,背在肩上,係了個死扣。譚墨閑看著白晃晃的小平安,這孩子莫名其妙的倔脾氣就上來了,真有意思。弄走了賀平安,譚墨閑下了朱雀樓,望著滿目蒼夷,深吸一口氣。原先,他是個懶人,伸個指頭都不想動,這幾天幾卻乎跑完了一輩子的路。原先,他是覺得生死都是無所謂的,此時認識了賀平安,卻又覺得人活著挺好的。至少他希望賀平安一直活著,平平安安的活到一百歲。就在剛剛有活著挺好的這個念頭時,自己卻得去死了,譚墨閑覺得如果真的有神這玩意兒存在的話,自己一定是被耍了。於是自嘲地笑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邊念著邊彎腰從死人手中抽起刀,在天空中試著揮舞了幾下,嗯,好沉。這就是譚公子第一次拿刀。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瘋狂的人群所吞噬。亂陣之中,陸沉環顧四周,最先同自己破陣的人都死光了。援軍尚在外重,最關鍵的陣中隻有他一人。他知道自己會贏,卻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他的五千精騎都被這群步兵差不多損耗光了,若不是當初派大軍跟進,這仗怕是就輸了。反手一刀,又是一人倒下。一刀接一刀、新傷加舊傷。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忽的一聲驚雷。隻見一道白光衝天,散成一朵巨大的煙花。滾滾濃煙遮蔽了天幕,一時間如同黑夜。有黑夜做底,便看清那絢麗的大煙花又分裂成一朵朵色彩斑斕的小煙花。在天空中旋轉著分散開來,然後紛紛揚揚的落下,如同柳絮、如同桃花。然後又一層煙花升空,重重疊疊,富麗堂皇……白晝變黑夜,戰場變煙花會。所有的戰鬥都停了下來。大家望著這奇異又美麗的天空。直到煙霧散盡,藍色的天空才一點點的透露出來。人們依舊還愣在那。陸沉注意到,就在高高的朱雀門城樓上,站著一個小白影子。煙霧全部散盡,看清了,是一個白衣少年,正得意的笑著。陸沉看著賀平安,賀平安也看著陸沉。千思百緒還來不及細想,隻是彼此都覺得,怎麼又遇見了這人。高處不勝寒。風凜冽的吹著,賀平安發現所有人都在望著自己。從來沒被這麼多人盯著過,一緊張,便腦中一片空白,想好要說的話也全忘了,就隻剩下表情還在傻笑……他就這麼呆呆的看著陸沉好久,忽然冒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這個家夥真像曹操。賀平安從小就喜歡聽說書的,封神榜、三國誌、隋唐英雄傳……書中的英雄好漢一把長刀一匹瘦馬就可以闖天下,真好。第一次見陸沉,就覺得這人仿佛是從哪個亂世裏跳出來的,呆在這太平百歲的年代裏,顯得格格不入。於是他隻好裹起自己的長刀,收斂起凜冽的目光,騎著不能任意馳騁的駿馬在這鬧市間擁擠。平安也曾覺得陸沉生在這個年代有些可惜。但是現在,他隻是覺得這個人太可怕了。好好的盛世,被他硬生生的變成了亂世。所有人都要陪著他刀光劍影的過日子。於是握緊了拳頭,回憶著方才想好但是現在突然忘記的計策。陸沉也在想,怪力亂神,便是這個人嗎?無非一個平平常常的少年罷了,甚至是愚笨。卻每每令人感到棘手。別的人甚至是仇人,他都可以雲淡風輕的笑過,唯獨每遇著這個少年,隻能一次次的皺眉。因為賀平安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比如會突然出現在戰場上放煙花,會突然站在城樓上衝自己傻笑。“姓陸的你真是個笨蛋。”這就是賀平安對陸沉說的第一句話。陸沉隻好又皺起了眉毛,他經常聽別人說自己城府過深,陰險狡猾,狠毒奸詐……卻從沒有人說他“真是個笨蛋”的。“你永遠都打不過我的。”賀平安接著說道。一雙鳳眼眨巴眨巴的,又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陸沉才懶得和他打嘴仗,抽出弓箭就瞄準了賀平安的眉心。賀平安特別想躲開,但是忍住了,冷汗從額頭冒出,握緊拳道,“兩萬人打七百人你算個什麼英雄好漢?又本事隨我上雲台山,我們大戰三百回合看看到底是誰厲害!”話剛說完,陸沉的箭就擦著賀平安的臉頰飛過了,鳳眼下留下一條血道。這箭陸沉是故意射歪的,就是想嚇嚇賀平安,於是看到賀平安完全呆掉的表情他很滿意。接著說道,“下城,投降,否者去死。”“投降?你才去投降!汴京城一步都不讓你進!”平安感覺臉上在熱辣辣的疼,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兒,嘴上卻依舊不饒人。陸沉向旁邊的神弓營一個招呼,“給我把他射下來。”幾百張弓箭瞄準了平安。平安慌忙打開了巨大的牛皮風箏,風把牛皮吹得鼓囊囊的。密密麻麻如同黃蜂般的弓箭全都撲了個空。少年駕著風箏飛向了高空。他掠過了整個戰場,所經之處弓箭密集的射來,卻都因為高度不夠紛紛落地。陸沉望著賀平安,像鶴一般掠過天空,隻留下一句話,“有種上雲台山來!”陸沉大手一揮,“前鋒營隨我去追!其他人繼續給我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