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息怒。”
在施家,若其他少爺叫出了五少的全名,多數時候心頭已經非常火大了。
“告訴童安,龜書這個月敗家敗得太厲害,但凡有店家來收賬,讓他們去施氏書坊找三哥。”
“是。”
“三哥這些天有空嗎?”
“三少爺近來往墨香坊跑得多,前些時候因為酒樓命案,趕印《宋提刑洗冤集錄》;這些天說是印了本《居家必用事類全集》。”
垂眸沉思,丟開紙團,施鳳圖搖頭,“我得去書坊看看,讓三哥省著點。龜書這陣子玩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白函那家夥……”
接下來的話他沒說,童定卻已猜出八分。
阿彌陀佛,五少保重吧!
另一邊,遠遠的街盡頭,跑得歡快又得意的施小五突然打個噴嚏,腳下趔趄。
沒關係,揉揉鼻子繼續跑……
在某處,書童白函突然打個冷顫,不由驚慌地抬頭看看四周。六月天打……寒顫,他要小心點啊。
入夜。李家大宅。
高牆琉璃,雕欄畫棟,燈火搖晃間時不時傳出人聲笑語,偶爾鶯燕嬌啼。
淺藍布衫,銀盤垂腰。施鳳圖垂眸品酒,偶爾低聲與身邊隻顧吃的女子交談,無視對麵陰毒的目光。
李老爺是屬於特別嗜吃、又特別想與人分享的那類人。除了食物,這種人是不拘小節的,以食會友,隻要是上得了台麵的人,他都會一並請來參加美食宴。這也是他與那曹公子撞上的原因。看來,李老爺似乎不知道姓曹的現在已經是空殼了。
舞池中,有女子正彈奏宮調小曲。施鳳圖放下酒盞,瞟了眼埋頭飯堆的女子。
“很好吃,緋鶴?”
“嗯嗯!”
挑下唇邊的飯粒,他哂笑,“你可知,你吃這一口飯,要死多少隻鵝?”
“嗯……呃?”小臉抬起,眼中溢滿驚奇。
自打書房吻過她後,他對她的態度好像變了些。時不時會摟摟抱抱,久久的,她也習慣,沒再想推開他。有時,故意逗些賴皮的話,他也沒生太大的氣,讓她逗得有些無趣了。
近一個月來,他總拉著她東奔西走,似乎,他是想將自己鮮為外人知道的一麵逐一展現給她看。而看得越多,越覺得慶元的傳聞不真實。
他是精明又奸詐沒錯,可當他麵對自家兄弟時,卻是赤子之心。無意一次,撞到三少爺讚了他幾句,他的臉居然紅了,好……可愛。真不愧是她心儀的男人啊!
他是酒樓老板,來來去去總和食物打交道。跟著他,有口福也是沒錯的,反正她不是立誌做廚子,跟著他有吃有喝,可幸福得她差點胖了一圈就是他不對了。
偶爾,他會談些生意經,多半她是有聽沒有懂;她挖泥捏摩合羅時,他則多數在忙著撥算盤,隻有施老爺像豌豆一樣在旁邊跳來跳去。她是不介意讓他知道自己心儀他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心儀她,不過,就他對她的特別和不同,也讓她蠻愉快。若不是長期相處,她都不知他對姑娘家從來不主動看一眼,還曾讓五少誤以為性好男色。
果然……是個寡情又吝嗇的男人。
在他身上,絕對找不到為你生為你死的炙烈情感,不過,這個寡情又吝嗇的男人對她與對別人不一般,像是白粥加糖,又散點蔥花的味道,還不錯。算是……她賺到了吧。
瞧,她多容易滿足。
施鳳圖見她發呆,將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飯有什麼稀奇在裏麵?要死很多鵝?我以為這隻是香菇肉絲拌飯。”
他為她倒滿茶,搖頭:“這是鵝筋飯。李老爺這次真是下足了功夫。”
她哦了聲,塞一口等他解釋。
“所謂鵝筋飯,配米當然要精心洗煮,而飯中……就是你現在挑進嘴裏的肉絲,是鵝的足筋。緋鶴,一隻鵝呢隻能挑出兩條不到一尺的足筋,這一盤子裏,你算得出挑了多少隻鵝的筋?”
“……”她覺得有點食不下咽了。可……真的很美味。
“既然做出來,不吃也太浪費,我這盤也給你。”他體貼將自己的那盤送上。
看他一眼,她沒推讓。管他呢,好吃就行,她鮮少有機會吃到這種精致的食物,當然要吃夠本,才好在爹麵前炫一炫。
他不再提鵝筋之類,遠遠回敬李老爺一杯酒,放下杯,倚桌支額看她吃得不亦樂乎。斂眼想了想,裝作無意問:“緋鶴,我聽說小五前些天送了你幾本書?”
“嗯。”
“你喜歡讀?”
“嗯。”
“……”不分輕重的龜書,他真得讓他受些教訓。就算是三哥印的,可也是****啊,他就沒聽三嫂讚過那些書,又怎能拿給緋鶴看。
曲緋鶴突然抬頭,“四少爺,那書好看嗎?我還沒翻呢,看名兒全是金剛比丘,還有一個迦葉,是不是佛經啊?我最討厭讀那些悶死人的書。”
沒翻?俊臉突而一鬆。他淡笑,“沒看就算了。這種書都是很悶的。”
她歪頭,眯眼想了想,沒再提書,卻道:“四少爺,你說實話,我寫的字是不是很難看?”
他訝然,對上她暗含懊惱的眸星,明白了她為何有此一問。
五月某一日,三嫂在龍院前磨墨,她瞧了好奇,兩人年歲相近,交談數句,很快成了朋友。她興致所來寫了“有酒忘憂,煩卻心頭”一句,他與三哥入龍院時,就見三嫂繞著桌子橫看豎看她的字,端詳良久,又沉默良久,才語於三哥,“她的字……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佩服!”三哥撫掌大笑,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此句是《晉書》中,評論大書法家王羲之後輩的貶詞,“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說的是羲之之子的書法“無丈夫之氣”,評其為“濫名邪”。三嫂性子隨和,對書法卻執著狂熱,說緋鶴的字如此,怕是寫得很……難看了。他是沒什麼研究,一眼看去就明白寫的是什麼。隻不過,他得費心安慰她。當時怕她生氣,他說得婉轉又小心。
這姑娘不是沒脾氣,隻是來得快去得快,爽朗過頭了。她知道難看後也沒生氣,今兒突然問起……
“緋鶴,每人寫的字都不一樣,三嫂雖然字寫得好,她可不會捏摩合羅,而且……她的武功沒你好……不,三嫂根本不會武功。”
“……”她點頭,帶著很受用的表情繼續吃飯。
眸中盡收她的滿足,他哂笑搖頭。她很容易滿足,一句話就能受用成那樣,似乎他說的話是天籟。沒由來的,心頭又微微澀漲起來,那是……想要去滿足她,想看她滿足微笑的衝動。
她心儀他,可……她似乎不想獨占他啊。
思及此,他心頭澀意微濃,別開眼,啜口濃茶,借以驅散心頭的澀意。再抬眼時,見對桌空出,心念一轉,對她道:“我去一邊會會朋友,你自個慢慢吃。”
她急忙抬頭,“要我跟著嗎?”
“不。”點點粉頰,他搖頭,“童定跟著就行了。”
看看四周,她點頭。
起身來到李宅回廊,童定迎上,瞧他一眼,突道:“四少爺,看您這些日子開心,童定……安心不少。”
“安心什麼?”
“您……打消尋死的念頭了吧?您可別再嚇童定第二回。”
鳳眼彎起,戲笑,“我很開心?”
“對。”
“哪裏看得出來?”
童定沉穩對上他的眼,悄道:“童定僭越了,四少爺。你眼中有笑,嘴邊有笑。”有時看著賬本都會時不時發呆微笑——這個隻能藏在心裏說——他很慶幸,曲姑娘不是少爺的敵人。
他低頭,似聽了多麼開心的話。再抬頭時,眼中笑意已收,罩上商場上必備的奸詐。
童定沒轉身,卻明白身後走來何人。
六月十二……水落石出……是現在的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