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隨人願
慶元東正街,車馬緩行,鋪麵熱鬧。
兩人緩步走在街上,曲緋鶴側首打量施老大。
施家兄弟容貌都生得不錯,施老大一襲褐袍、褐腰帶、黑靴,他下巴有一圈青髭,膚色比施鳳圖微近於銅色,也比他多些玩世不恭的味道。都沒說話,她打量他時,他也不著痕跡地觀察她。
在一家顏料鋪停下,她選了海外販來的七彩顏料,施老大進來幫她付了鈔銀。出鋪後,見到街邊買摩合羅的小攤,她一時心癢跑去欣賞,施老大也隨行一邊,沒說他要去哪兒。
看了陣,她歎氣,“大少爺,你找我……有事?”
“啊?”盯著摩合羅的男人笑了笑,說了句“你喜歡泥人”,突然伸手抓向她。
縮袖,翻掌,彎肘,側身。靈巧避開他的擒拿,她眼中不解,一邊的小販已經看得呆了。她放下手中的摩合羅,皺眉握拳正要出招,施老大卻突然收勢,笑擺手道:“玩笑,玩笑,曲姑娘別當真。”
“玩什麼?”盯著他的臉,心中暗暗做鬼臉,他是施鳳圖的大哥,容貌五分像,可她實在不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值得可憐,還是施鳳圖比較有趣。
“曲姑娘師承何門?”
“你說我的武功啊……爹教的。”
“恕我陋聞,當今江湖上姓曲的前輩,我沒印象。曲姑娘的家父可是隱居世外的高人?”
“大少爺……”扭頭就走,心知他會跟上,“什麼世道啦,還隱居啊。高人……我爹不會喜歡這詞兒……我爹可是天天在鎮上東遊西蕩的。”
“那曲姑娘……”
“大少爺,你們是一起學武的嗎?我有點好奇……為什麼四少的功夫沒你厲害。”
大眼轉,圓臉笑,眸中古靈精怪,卻不魯莽。
施老大愣了愣,盯著圓圓的笑臉,沒由得放聲大笑。這姑娘……有趣,莫怪四弟會喜歡她。身為大哥,偶爾時候,他不禁也會感歎,若是把五弟的風流性子分一些在四弟身上,他就不用擔心這麼多了吧。長年在外,他真有點懸心小四,怕他會突然想不開做了和尚……這丫頭他喜歡,做四弟媳不錯。
“哈,這可能是天分,小四天生不是習武的料。”
“喂,大少爺,你也天生不是做奸商的料。”
“……”施老大又一呆,眼中卻笑意不減。她或許不知,在不知不覺的言辭中,她已經在護著四弟了。如此,也該是他離家的時候。
搖頭輕笑,唇動了動,正想說什麼,身後卻傳來一聲冷如冰刃的責問——
“哼,真巧,今兒難得出門,一出來就看稀奇事呢,施大少爺什麼時候也懂得憐香惜玉了?芽”
兩人同時轉頭,曲緋鶴美目一掃,入眼的是一位黑衣金邊的高大男子,他的眼睛……近乎魔魅。
“大少爺的朋友……”她轉頭。哇,青了。施老大居然臉色鐵青!
不是朋友,是敵人。
“周大少好興致。隨便出門就能撞上你,真是三生不幸。”
“彼此彼此。不過……施大少爺,我倒想看看,你真會憐香惜玉嗎?什麼時候學的?”
他話中有刺,施老大又怎聽不出,當即沉下臉,甩袖輕吐,“現在。”
“好。”男子變了臉,“我倒想看看,什麼姑娘讓你有了憐香惜玉的自覺。姑娘,你到底哪點讓他憐,讓他惜?芽”惜字嘴邊繞,他突然出手攻向曲緋鶴。
不會吧,關她屁事啊!
周大少爺和我們家大少爺是仇人,你要記得。
掌櫃童安的話突然響起,她苦笑,閃避著男人疾厲的攻勢。
老天,這男人屬於比較厲害的角兒,輸不輸不知道,至少,贏得絕對辛苦。他找的是施老大吧,關她……是哦,不關她的事。
念頭一起,想也不想躲到施老大身後。施老大也當仁不讓,下盤穩沉,對上那男人劈來的一掌。兩人同時震退半步,周大少臉色不比施老大白到哪兒去。魔魅的眼狠狠盯著兩人,“施——舞——文,我從來不知道,你也會憐香惜玉。”
字字咬牙,句句如冰。
施舞文?不用猜,一定是大少爺的名字。第一次聽人叫出來,真怪。曲緋鶴伸出頭,迎向周大少的眼,那神色……
未及細看,就見施舞文拂袖道:“我也不知道周十一會當街欺負一個小姑娘。”
他的指責讓周十一臉色遽沉,他左肩微晃,領風而起,直向兩人衝來。施舞文以拳相對,正要引開他,他卻反身撲向曲緋鶴,帶起的厲風充分表明,他今天一定要試試她到底哪裏值得施家大少爺憐香又惜玉。
施舞文每護她一次,周十一的臉就黑一分,黑得……不用上妝就能演鍾馗了。
行人已讓出街道,紛紛躲在巷口看熱鬧。施舞文攔人之餘,竟有心思衝身後的緋鶴笑道:“若四弟知道,我會被他的算盤聲煩死。”
他的笑看在周十一眼裏,魔眼中陰沉更甚。飛踢腳邊石子,直射她眉心,她從容閃過,茫然之餘,正想叫到底怎麼回事,耳邊突然響起一陣琴音。
那琴音……輕悠、魅豔,如幽冥之籟。
不知是什麼曲,聽者隻覺得那音弦一時如劍,一時如絲,又一時如絮,緊緊包裹住所有人的心。同時,琴聲也能震得人氣血翻湧……
早在琴音響起時,施、周二人已收勢對立,待一曲終了,施舞文臉色怪異,脫口道:“《落日折桑曲》。”
三十年前,江湖曾有一人,琴藝極高,但每每露麵隻彈一曲,又不喜紅塵浮名,故世人漸忘他的本名,隻叫他“一曲先生”,落日折桑曲則是他彈奏得最多的一首,有人寫下曲譜學練,總彈不出他的韻味來。可惜,這人早已銷聲匿跡。施舞文能聽出這首曲子,也是機緣巧合下聽友人彈奏,卻遠不及方才那琴音震撼。
曲終,街頭琴鋪緩緩走出一人,儀容清臒、軒昂,頗有鬆形鶴骨的風流。
他緩緩走近,來到三人十尺處停下,唇角含笑。
“你……是一曲先生?”施舞文皺眉。這男人看去不超過三十,若是三十年前的一曲先生,如今也該有六十了。
“不。”男人搖頭,衝他微微一笑:“在下曲回文。”
曲回文,曲緋鶴,加上一個“一曲先生”,關係隨便猜猜便知。
“家父之名的確上一下曲。”
傲鳳樓三樓雅廳內,軒昂男子喝口茶,迎向施舞文驚奇的目光。
方才,周十一見急衝而來的施鳳圖目露惱怒,心知自己誤會,魔魅之氣雖散去不少,卻歉也不道一個,甩袖就走。施舞文不但臉色鐵青,還得負責向四弟解釋一切。
“曲一曲?”
“對,我爹嘛。”倚在男子身邊,曲緋鶴笑眯眯,“大哥,你是來找我的?”
曲回文愛憐拍她,“不是,緋兒最乖,最讓爹娘和大哥放心,這次,還是為了你二哥。”
聽他言中的抱怨,為曲老二跑腳似乎是家常便飯。
果然——
“二哥?又惹麻煩啦?”曲緋鶴嘟起嘴,做成唇角上揚的鬼臉,“他又誤吃了哪家的相親宴,還是又被哪個婆婆用雞腿騙回去做了女婿?”
“……”一直未曾開口的施鳳圖,動動唇,還是決定不開口。他為何覺得未來有點黑暗。一隻雞腿就能騙回家的……二舅子?
曲回文衝她無奈一笑,轉盯施舞文半晌,突問:“公子剛才在攤前試我小妹的身手,用的可是失傳已久的丹青手?”
施舞文頷首,“無意冒犯曲姑娘,隻是……隻是……”隻是了半天,他開始摸下巴。
“施公子有話不防直言。”
施舞文瞟了眼不吭聲的四弟,將昨夜見了圖姿的疑惑一一道出,歉意笑道:“我實在是猜不透,曲姑娘要四弟記下這些摩合羅,究竟有何用意。”
此話一出,即成眾矢之的,猶以三雙為最,六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向他。
施鳳圖是白眼嗔責,曲緋鶴似笑非笑看了眼他,對施舞文輕哼。而曲回文,撲哧一聲,眨眼悶笑不已。
“原來……施公子也與我有相同的感覺啊。”
他的話讓眾矢之的瞬間移位。
“緋兒肯將摩合羅送你,我也不必隱瞞。不錯,摩合羅的姿勢的確是一套武功,不過……”又悶笑了陣,笑得被自家小妹怒瞪,他才小心翼翼道:“立體的摩合羅不比畫本,通常的武學秘籍,畫出的人體有正背之分,移步換位清楚明白,但人們看摩合羅時,總喜歡看正麵,所以,若要把摩合羅的姿勢連貫,必須正反交錯。”
“曲公子的意思……前一個姿勢若是正麵,後一個則需將摩合羅背轉過來?”
“正是。”曲回文點頭,“所以,不管緋兒賣掉多少摩合羅,家父從來不擔心,我也是。”
自家小妹捏得高興,時常會跑到街上去賣。但一套武功被她捏出來,沒有成百個摩合羅,也需得二三十個,試問,誰會買這麼多,誰又會猜到其中暗藏玄機。況且,自從她拿著第一套摩合羅在家中獻寶,曲家人全都看不出那是……一套武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