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誰能終生躲避它的造訪?一旦現實中的焦慮深深投影於睡眠的波心,你就緊張得艱於呼吸了。
有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時期,好萊塢的西部片和警匪片竟成了我的精神主餐,日有所視,夜有所夢,總是碧血染黃沙。在夢中,我從未扮演過“魔鬼傑克”那樣除惡務盡的快槍手,或是“終結者”那樣名副其實的錚錚鐵漢,一次都輪不到,可見我的運氣相當糟糕。被人洗劫,被人追斬,被人當作活靶子,那滋味可真夠難受的。好幾次,我搭乘老式火車,從車窗眺見一大幫殺氣騰騰的匪徒騎著高頭駿馬從天邊狂嘯而至,隨即我捂著耳朵,仍能聽到爆豆般的槍聲,到處鬼哭神號,血肉飛濺,滿車的乘客命若懸絲。“我要下車!”然而任何一張門都拒絕打開……
這樣的惡夢總還可以做到驚醒,出一身冷汗,睜眼捱到天明。起床後,神情恍恍惚惚,我攬鏡自照,臉色蒼白如鬼。樂觀一點看,這鬼還算清秀。
焦慮,過分的焦慮使我亡命於暝色四合的惡夢之間,出門一打聽,同病相憐者尚不在少數。有的人老是夢見被無頭惡鬼連環追殺,逃啊逃啊,可是腳步沉重如灌鉛,怎麼也跑不快,就在他即將被捉住的那一刻,突然失足墮入萬丈深淵;有的人所夢到的對象更為恐怖,我的朋友蔣君自從看了一部好萊塢的水怪片後,就常常夢見自己在深海中遭到八爪章魚凶暴的襲擊,巨大的吸盤疾舞狂揮,令他疲於招架,無疑,最終取勝的一方總是那頭猙獰的怪物;還有一位在股市上屢遭蹉跌的失敗者,反複夢見自己迷失在一大片原始森林中,到處都有凶蜂鷙鳥毒蛇猛獸,尤其令人防不勝防的是,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樹上蕩秋千,不斷扔下大大小小的繩套,躲過千回,他仍避無可避地要被套牢,脖子上倏然一緊,雙腳猛然離地,立刻感到窒息;還有一位資曆非淺的老作家,統共出版了二十多本書,這是他引以為豪的成就和家產,可不幸的事情間常在午夜發生:他嘔心瀝血寫成的著作被一夥白癡付之一炬,每逢此劫,他都會在夢中老淚縱橫,哀哀欲絕,即算妻子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安慰他脫腔的驚魂。一位失業的工人不下十次夢見自家灶台上盤著一條腹蛇,再一看,滿屋子還有好多條,都吐射長長的毒信,除了恐懼,他還感到無比饑餓。
惡夢,誰能終生躲避它的造訪?一旦現實中的焦慮深深投影於睡眠的波心,你就緊張得艱於呼吸了。或者失足墮下危崖,或者被八爪章魚當成美食,或者有繩套旋飛在頭頂,或者一世心血化為灰燼,或者蛇蠍擋路,這些都隻是形式上有所不同,其實質並無大異,冷酷的現實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直砍入夢境深處。曾做過惡夢的人,在夢魘時呼救的人,驚醒後怵惕難安的人,他會日甚一日地害怕現實,也害怕黑夜。能在現實中取勝的人才能在惡夢中立於不敗之地,這似乎是一條鐵定的規律,那位炒股者隻要大賺一單,滿頭頂的繩套就莫奈他何了;那位失業的工人若能找到新的工作,夢中的杯弓蛇影也可一揮而散。然而,這樣的取勝仍隻能奏一時之功,惡夢還可能再度回撲,而且是加倍凶狠的反攻倒算。
代號007的英國超級特工詹姆斯·邦德之所以深得全世界影迷的歡心,就因為他——也隻有他——敢於挺身進入到一個比惡夢更危機四伏的險境中去,在間不容發的緊要關頭,他每每憑借無人可出其右的智慧和武功大獲全勝。像邦德這樣能入萬死而存一身的孤膽英雄,無疑給了現實中的失敗者以莫大的鼓舞,每個人都幻想著自己就是詹姆斯·邦德,能破除現實的連場惡夢,隻當是遊戲高手巧妙解開九連環,有說不盡的輕鬆愉快。更何況,還有一些絕頂聰明的尤物向他敞開芳香的懷抱。
做詹姆斯·邦德當然妙不可言,但我們誰也沒有履險如夷的本事,布魯斯·南演得格外起勁,出了戲,他也有自己的惡夢要做,惡夢簡直成了芸芸眾生的必修功課,恁誰也別想蒙混過關。
我有位朋友最喜歡去歌廳唱卡拉OK,名為唱歌,其實等於驢鳴,實在令人不堪忍受。但他說這樣吼一嗓子,能稍稍緩解內心的壓力。有趣的是,他喜歡修改原版歌詞。某回,他唱《濤聲依舊》,將其中一句改為:“這一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你的賊船?”一字之改,“客船”變成了“賊船”,意思完全變了樣子,令我忍俊不禁。誰會那樣急於重上“賊船”呢?是我,是你,是他,是芸芸眾生。要不然,這世界上就不會有吃不完的塹,長不完的智,覆不盡的車,記不盡的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