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知識分子口不言利,盡管如此,“清貧”的第一義(“貧寒”)仍嫌太過,第二義(“貧苦而有誌節”)甚好,輕貧相當適度,不至於令他們的精神扭曲變形。不少思變者暗暗謀求暴富起來的那一天,然而他們使出來的全是跟不上趟的慢動作,想想也就罷了。

有人說,“在中國現如今信奉什麼主義的人都不如信奉拜金主義的人多”,這話不中聽,卻有幾分真實可信。財神爺趙公明確實已升格為希臘神話中宙斯那樣的頭號大主宰,世人爭先恐後以靈與肉獻祭於他的旗下,以色與味供奉於他的龕前,如此手到眼到,心到意到,無非是想求得錢程似錦,錢途無量。窮怕了的人對金錢的惦念,與餓苦了的人對食物的乞求,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國人囊中羞澀久矣,又豈是三月不知肉味可以比方呢?從曆次政治運動中獲得解脫的民眾,似乎一夜之間幡然醒悟,遭了三十年的“鬼打牆”之後,總算悟透了“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這樣一個比小學生識字課本還要淺顯十倍的道理。在物質世界中,沒有鈔票確實寸步難行,因此“脫貧”成為大眾的第一要務,仿佛虎口脫險,誰不想勝利大逃亡?然而,一事總有兩麵,貧與富的懸殊隻說明物質積累的多寡,卻並不決定精神境界的高低,若選擇金錢作為衡量的唯一尺度,不少人就會變成俗不可耐的勢利之徒。

“清貧”,在《辭海》中釋義有二,其一是“貧寒”,其二是“貧苦而有誌節”。“貧”而至於“寒”,是極端言之,自然非一般情形的貧困可比;“貧苦而有誌節”,則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又有什麼可羞可愧的?一個人高貴與否,並不視其財富和地位籠統而言,隻須看他究竟是富而立德,還是富而不仁;到底是貧而有誌,還是貧而無行。過窮日子,易於消沉,即所謂人窮誌短,馬瘦毛長;過富日子,易於墮落,即所謂錢眼如井口黑窟窿。居貧處富均是對心靈的考驗,貧與富是兩麵畢現毫發的鏡子,能分別照出一個人精神的“上半身”和肉體的“下半身”。豈不見有些人由於一時犯窮而時時處處抬不起頭,說不起話,自慚形穢,低三下四,他們沒了骨氣,沒了幹勁,也就痛失了改變命運的先機,甚至墮落到窮斯濫矣的地步。豈不見有些人因為一朝致富而驕奢淫佚,為了尋求刺激,經常幹些違法亂紀的勾當,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天堂有路他偏不走,地獄無門他卻闖進來。

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國知識分子有必要看清現狀,輕度的貧窮是他們共同的命運。他們的境遇雖好過工人、農民,卻遠遜於那些生財有道的貪官和奸商。他們雙腳踩在貧困線外,要以加速度奔向中國特色的小康,其先決條件是得踩中一塊沾滿運氣的西瓜皮,否則將他們攏成一堆,稱之為中產階級,就不隻有點勉強,而且有點滑稽了。真正的知識分子倒不在乎輕度的貧窮,他們能從事業中找到快樂,也有功成名就的信念,這項補償到位了,他們就決不會怨天尤人近日,我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上卷,讀到一則有趣的故事。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生性傲岸不群,長期杜門謝客,潛心研究哲學。有一次,他聽到愚氓以不恭之詞對哲學和哲學家說三道四,嘲笑他是一無是處的傻瓜笨蛋。泰勒斯一怒之下,決定用最有效的方式和最雄辯的事實反擊世人,證明他作為哲學家,並不短缺賺錢的本領。那一年希臘全境荒歉,橄欖收成極差,泰勒斯便以低廉的價格大量收購榨橄欖油的工具,翌年橄欖大麵積豐收,他再將榨油工具出租給那些急需它們的家庭,由於他在當地的工具租賃業界擁有最大份額,處於壟斷地位,索價自然不菲。事後,泰勒斯將賺來的大筆金錢用於賑濟窮人,又繼續心安理得地幹回他的老本行。古往今來,能賺大錢的知識分子大抵有點接近泰勒斯這種情形,並非個個見錢眼開,他們甘於輕度的貧窮,樂趣全往事業學問中去尋求,認為奢侈的生活徒然使人腦滿腸肥,反而可憎可厭。誰說他們是傻瓜笨蛋?他們才是不露聲色的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