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新厭舊是人類的通性,說它是通病則未免過分了些。不喜新則無意精進,不厭舊則無心發明,於科學而言,這是淺顯之至的道理。再則,喜新者往往能及早覓獲鮮香,厭舊者往往會盡快擺脫餿腐,也有益於人類的長足進步。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好“鮮”之心也是人皆有之。童音悅耳,其聲夠鮮;春山醒目,其景夠鮮;美女開顏,其態夠鮮。不鮮則不足以引人入勝。天下熙熙,世間攘攘,蠅頭小利,蝸角微名,也能使芸芸眾生趨之若鶩,爭個烏雞眼紅,猴皮筋暴,就因為那名與利尚有些許鮮味可吸可吮。除非在富貴境內大浮大沉,才能字正腔圓地高唱《好了歌》;除非在風月場中大寐大覺,方可勘破“色即是空”。一旦名利權欲鮮味盡失,覺悟者棄之若腐鼠,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世間鮮香品類不齊,“快樂”乃是尤物中的尤物。有人說:“快樂比黃金還難尋覓。”又有人說:“蛇毒是液體黃金,快樂是氣體黃金。”所謂之“快樂”,來無蹤,去無跡,奄忽如風起,閃霎如電滅,似此則何以定形?天下人無分賢愚不肖,單純從追求快樂這一點說,大家都置身在玉米地裏,那勁頭勝過猴兒百倍,收獲卻不見得比猴兒多出分毫。錢鍾書先生有意無意間早就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紙:“幾分鍾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曆史。”(《論快樂》)這是極端而言。快樂的鮮味有時隻在我們心頭停駐飄瞥的一瞬,簡直滑不留手,任你超妙的指法天下第一,也抓它不著。喪失了快樂的鮮香,我們猶然像小孩子哭著吵著要吃零食那樣不依不饒,願望得不到滿足,仍要悶悶然反複追憶,可想而知,那懷舊的味道已經餿得不能再餿。

言語無味,麵目可憎,其人不鮮,則不可為友;魚餒肉敗,其物不鮮,則孔子不食(我們也不吃)。世間有山珍海味,鮮物誠多;有名韁利鎖,鮮人誠少。鮮人要有赤子之心,無城府,無甲胄,無假麵虛辭,不夾槍帶棒,能蕩檢逾閑,放浪不羈,出語則妙趣橫生,行事則不落俗套。將“竹林七賢”放入人群,就如同將雞精撒進湯鍋,想不鮮,怎麼可能?

喜新厭舊是人類的通性,說它是通病則未免過分了些。不喜新則無意精進,不厭舊則無心發明,於科學而言,這是淺顯之至的道理。再則,喜新者往往能及早覓獲鮮香,厭舊者往往會盡快擺脫餿腐,也有益於人類的長足進步。然而,於科學合理的,於社會則未必合情。婚姻是狹小的容器,恒定地盛著一夫一妻,像兩盤葷菜,若處置不當,放久了,也會餿的;又何止於餿?還會發臭。那麼離婚就等於另起爐灶,再來兩盤小炒,色香如何,先且不論,至少味道暫時還算湊合。某男士心直口快,有人問他為何要與漂亮妻子離婚,他應聲而答:“屢見不鮮。”他已超越形而下的色相甚遠,而在形而上的味覺上加以考究,心得豈淺顯哉!

於懵然不覺時,魚吞釣鉤,鳥投羅網,獸觸機括,終於化為人類盤碟中的鮮香野味,真是可悲。然而,世事遠不止這樣簡單。古詩有句“君言海水深萬丈,我謂人心鎖千重”,講的是人心惟危、人心叵測的意思,眼力好的智者都看清了,文明社會中不乏彬彬有禮之士,他們善於放長線,張大罟,掘深坑,在名利場互相獵殺,僅僅為了那麼一丁點自得其樂的鮮味,就攪弄出許許多多淒淒慘慘戚戚的人禍來。在曆史與現實之間有一片開闊地帶,布滿了殺戮時分,你在現實中逃過了一劫又一劫,可別高興得太早,在夢裏,那些劫難將重新上演,你仍然無處可逃。

既然好東西容易變質,連冰箱冰庫都難以長期保鮮,那麼保險便變得必不可少。現在保險公司業務發達,險種多達數十種,其中人壽保險、財產保險、教育保險、醫療保險、養老保險、第三者責任事故保險均已普及,但愛情、婚姻、幸福這樣的人生軟件仍然無處可以投保,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反差,現代人在物質方麵得到的保障越多,在精神方麵得到的保障就越少,夫妻說離就離,情侶說散就散,有時你想讓鮮味在齒間多屯留一秒鍾都變成了奢望。現代人目迷五色,耳迷五聲,為七情六欲所炫惑所顛倒,隻追求鮮味的轉換,這樣的生活固然滿足了肉體求變求新的欲望,卻使心靈動蕩不安。“不要天長地久,隻求曾經擁有”,這兩句歌詞泄露了許多人的心機,他們真的快樂嗎?一旦失去穩定感和安全感,那些鮮味也就十分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