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曾模擬尼采的語氣說:“瑣屑的人受苦也受得瑣屑,偉大人物受苦也受得偉大,而偉大的痛苦是不該惋惜的,因為這種痛苦是高貴的。”這話用在許多哲人身上,倒是十分合適。

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曾在《有用的可能性》一文中說:“世上有兩種人,兩種信仰,兩種生命的形式:一種人生活的根本是有所為,另一種人生活的根本是有所思。”哲學家和思想家無疑屬於後者,在他們身上,最活躍最具能量的部分並非行動,而是思想,這些思想如一道道拜訪永恒大海的江河,浸潤萬古寒荒。

原始的智慧為何迄今仍保持馥鬱的淳香?主要原因就在於上古的思想家較之後世的同行更能反璞歸真,超越紛繁的物象,他們決不向物欲摧眉折腰,而是樂得過一種清貧的生活,以最低限度的物質需要換取最高限度的精神自由,常人對此或許不屑一顧,也很難品嚐出其中的妙味,而思想家甘之如飴。他們深知,任何額外的物質營求適足以使內心擾攘不安。

哲人若不甘心隻具有單一的“思想者”的身份,而要舍長取短,去實際事務中發揮自己的才能,就多半會铩羽而歸。柏拉圖從事過政治,可並不成功,連“理想國”這一夢工廠的牆腳都沒有砌成。色諾芬不寫《回憶蘇格拉底》也不願作鄉紳的時候,就去當將軍,卻證明那隻不過是消磨歲月。亞裏斯多德雖是偉大的征服者、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的老師,卻也不曾在軍、政兩方麵有任何令人稱道的建樹。弗朗西斯·培根當過掌璽大臣和大法官,官位不可謂不高,卻終因受賄(吃了原告吃被告)而喪失大好前程,若非伊麗莎白女王法外開恩,他就得在倫敦塔中坐穿牢底。培根的命運是一個典型的思想者的命運,他暮年過著隱居生活,死得也與眾不同,他把雪塞滿一隻雞肚裏作冷凍實驗時受了寒,因此一病不起。

哲人要過樸素節儉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是自願的。蘇格拉底隻需麵包加清水足矣,他的教育思想與孔子頗為接近,也是有教無類的那種,孔子曾說自己不是瓠瓜,不可能係而不食,所以要收束修(學費),這當然沒什麼不妥。蘇格拉底卻一分錢也不要,不願淪為金錢的奴隸,盡管他門下某些弟子非常富有,也樂意付給他高額報酬。這就難怪了,蘇格拉底的老婆桑蒂比大發脾氣時,會讓他嚐嚐洗腳水的美好滋味。在苦行方麵走得更遠的是犬儒派的哲學家們,其始祖希臘人安提斯泰尼(蘇格拉底的弟子)曾說:“我寧可瘋狂也不願意歡樂。”他摒棄世人汲汲以求的那些感官享受。他的高徒狄奧根尼則將這種學說推向極端,他決心像一條狗那樣生活下去,“犬儒”便因此得名。據說,狄奧根尼長期蜷睡在一隻泥桶裏,又有人講,那不是泥桶,而是原始時代埋葬死人的大甕,總之不會比今天的席夢思床更舒服,但這位怪人覺得特別受用。狄奧根尼認為,德行才是人間至寶,俗世的財富簡直賤如泥團土塊,不值得去揪心計較。一個人唯有從物質欲望中徹底解脫出來,心靈才能獲得無以複加的自由和快樂,連至為尊榮的帝王都望塵莫及。希臘另一位哲人伊壁鳩魯曾說:“我輕視奢侈的快樂,不是因為它們本身的緣故,而是因為種種不便會隨之而來。”他所說的“不便”即是要為追求和保有這種快樂付出過分的辛勞,這一說法顯然比犬儒派的主張更為圓通。伊壁鳩魯終生受著疾病的折磨,痛苦早已將他熬成了一堆藥渣,他對快樂的理解自然大異於健康人,此公曾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一個人被鞭笞時也可以感覺幸福。”但與幸福相比,他更願意得到的則是內心的恬靜。“一切之中最大的善就是審慎:它甚至是比哲學還更為可貴的東西。”當然,你完全可以認為這是一種病弱者的哲學主張,它對我們這個高歌猛進的時代毫無指導意義。伊壁鳩魯的大弟子盧克萊修貶低愛情,認為男歡女悅也是十分有害的。斯多葛派哲學家同樣珍視德行而非財富,他們認為,隻有德行才是世間唯一的善,其他諸如健康、財富、幸福這些東西都渺小得不足掛齒。羅馬哲學家賽涅卡是暴君尼祿的老師,既然不能改變後者邪惡的本性,便發動宮廷政變迫其退位,可是這一重大密謀最終流產了。臨死前,他麵色從容,對悲傷的家人說:“你們不必難過,我給你們留下的是比地上的財富更有價值得多的東西,我留下了一個具足美德的生活典範。”安貧樂道,過一種有德行的生活,不少哲人都能做到這一點。有些人還會鑽牛角尖,在道德上追求百分之百的純潔性。公元三世紀的哲人歐利根年輕時便自動閹去了男人的命根子,他這一決絕的做法顯然是驚世駭俗的。哲人珍視自己的思想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這完全是基於一種強烈的道德勇氣。曾有一位權貴願意每年付出一千弗羅林給主張“泛神論”的斯賓諾莎,隻求他隱匿住自己對上帝的懷疑,可斯賓諾莎毫無通融地拒絕了對方的“美意”,因此險些遭到謀殺。斯賓諾莎原本性情溫厚,與世無爭,但在思想上他不肯有絲毫的退讓和出賣。他後來生活在荷蘭海牙,靠磨鏡片維持生活,他的物質欲望一如蘇格拉底,終生都對金錢表現出罕見的淡漠。思想最能體現出人之為人的尊嚴,貧窮雖然能令哲人的肉體受苦,卻並不能使他們的精神有絲毫的毀損和降黜,這也是哲人決不逃窮的一個原因吧。浪漫主義運動之父——盧梭終生漂泊,年輕時曾淪為貴婦的男仆。在他看來,浪漫主義的內容總離不開流浪的情結,或是心靈,或是肉體,二者必居其一。在最得意的那些年裏,他采取的也是樸素的生活,他曾把懷表當掉,說他不再需要知道時刻了。盧梭的暮年住在巴黎,極度貧困,連房租也付不起,他的死據說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