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應該向六一居士歐陽修討教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他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寄意於綠水青山,賒取風月比孔乙己賒酒更得便宜,絕對不會被店主逼債。六一居士聰明就聰明在能入能出,入則明修暗渡,宦海輕舟一帆高掛;出則野鶴閑雲,塵中細故不了了之。高也能成,低也肯就,於是就沒有圓鑿方枘之憂。

“體虛”的蘇東坡好像特別怕“冷”,說什麼“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他看得太清楚了,倒反而容易犯嘀咕。東坡一生流落如轉篷,最終被貶死於南蠻之地,幸得他天性樂觀,始終在精神的孤峰上自斟自酌,自歌自舞,冷是冷了一點,但絕勝風景都在那兒。他不過是憋不住,把幾句牢騷話從心口裏全抖落出來,其實並不樂意去小小的朝堂趨炎就熱。古代有名有數的文人多半隻能如此高踞於精神的極頂,傲視滄海橫流,茫然無所同歸。

“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

王安石以這種貌似清醒的心態解讀曆史,害得後人也一同掉入泥潭,久久不能自拔。在高處,應以找尋自我為第一要義,細想來,世間的悲歡都不過暫寄於一時一地而已,遺跡與遺意即使落於言詮,變成詩歌、文章、詞曲、戲劇,也早已走樣,非複舊觀。

自我的失落比神靈的失落更危險。因為神靈具有再造的無限可能性,而人往往成毀於一念之間。我們若隻能安居“平野”,就不要措身“高原”,因為缺“氧”而致命,風光也就十分有限了。有人或許甘於忍受曲高和寡的不遇之苦,背離世俗,皎皎而不自汙,在高處依然縱情快意,這種抉擇往往以失去現實享樂為代價,以保全自我本心為歸結,高寒之地也就可以“嫦娥玉女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

八百多年前,辛棄疾在建康賞心亭上歎恨“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他憤於誌士無報國之門,英雄無用武之地。“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範仲淹的這種憂患意識真能使男兒為之血沸,隻可惜曆代腐敗的統治者並不領情,英雄豪傑的抱負也就屢屢落空。高處的壯歌都成了絕唱和遺響,讓人感受其中萬古如斯的悲涼。

在高處,一個人最容易與曆史會合,也最容易與自己會合。

在這個會合點,我們歌哭多於言笑,沉默多於放談。因為思想無所不至,它將洞察幽微,辨析出我們起始和結末的那些虛虛實實的體驗。

在高處,可能我們的肉體有一個座次,心靈則無可立錐,反之亦然,很難各得其所。如果讓我選擇,我真不知該如何措置它們。身心同在高處的非神即聖,我們隻有在眺望和仰望時才與那些橫絕天際的背影相逢。

古代不少猛人闊人奸人賊人臨終前囑咐子孫將自己的墓廬築在高處,峨然且巍然,以淩駕萬物為樂,其意不言自明。但這種營求完全無濟於事,他們的朽骨早已支撐不起最後那個“靈魂高高在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