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欲求心靈的安頓,就必須給精神開辟一座美麗的後花園,那是離自己最近的息壤,是人世間的風風雨雨難以欺淩,是是非非無法侵擾的地方。
舊式庭院中必有後花園,它是主人休閑散心的好去處,清靜,幽雅,安恬,私秘,花香鳥語,生機勃勃,稱之為一片隱藏的樂土也不為過。精神可以在此得到放鬆,思想可以在此得到梳理,感情可以在此得到整合,可以這麼說,擁有一座美麗的後花園,主人便接近於詩意的棲居。
且說九百多年前,蘇東坡持不同政見,他悲憫民情,寫諷刺詩得罪了朝廷裏那些威福自享的當權派,因而釀成“烏台詩案”,遭遇一場凶多吉少的牢獄之災。好在宋朝祖製有不殺大臣的鐵律,他才僥幸保住頭頸。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被貶謫到窮荒之地的黃州(今湖北黃岡),掛職為團練副使,政治處境相當不妙,生活水平也大不如前,以至於這位名滿天下的超級文豪必須躬耕壟畝才可收獲全家的口糧。然而,即便倒黴到這步田地,蘇東坡仍舊未改其一慣詼諧的性情,經常興之所至,編出一碟碟小笑話,助親人和朋友苦中作樂,也算是含淚的微笑吧。有一則小幽默經由他的《東坡誌林》流傳下來,大意是這樣的:
有兩個窮光蛋在一起交流各自的人生理想。一個說:“我打從娘胎生下來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睡過一回好覺,往後等發了財,我一定要吃飽了飯便睡覺,睡完了覺又吃飯。”另一個窮光蛋卻對同伴的主張不以為然,他說:“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樣,我要吃飽了飯接著再吃,哪有閑工夫去睡覺?”
兩個窮光蛋在一起憧憬美好的未來,直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濺,最高理想卻依然與基準線相差十萬八千裏,唯其如此,這則小笑話才令人噴茶,噴酒,噴飯。笑過之後,你我反躬自省,比起這兩條可憐蟲來,又有什麼特別高明之處?當然啦,你我都不是那種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笨豬;也不是那種吃了又吃的饕餮之徒。我們至少可以將理想的基準線拔高一萬米,從生存層麵拔高到生活層麵上來。但離生命的層麵仍有一萬米的落差。活著(生存)——活得體麵(生活)——活出樂趣、價值和意義(生命),理應層層推進,而在推進的過程中,你我照樣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當年,蘇東坡長期貶謫在外,受盡敵對勢力或明或暗的打壓,政治前途不容樂觀,他居然甘苦如飴,精神不曾垮掉,便得益於他把黃岡赤壁當成自己心靈的後花園,他常常乘一葉扁舟,與二、三好友擊楫中流,吟風弄月,飲酒聽簫,覓得幾多佳趣,更憬悟到天道往還,人生若夢,“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樂觀主義精神從來都需要悟性的長線支持,需要意誌力的持久維係,蘇東坡何時又短缺過悟性和意誌力?他心靈的後花園四季如春,毫無凋敝的跡象,即便被貶謫到極其遙遠極其偏僻而且瘴毒逼人的海南儋耳(今瓊州),他生命的華彩也不曾黯然失色。
世人熱愛蘇東坡,除了熱愛他的文學天才和人格魅力,還熱愛他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和至死不衰的樂觀主義精神。提升生命質量有許多途徑和方法,這位北宋文豪的經驗值得我們借鑒:一個人欲求心靈的安頓,就必須給精神開辟一座美麗的後花園,那是離自己最近的息壤,是人世間的風風雨雨難以欺淩,是是非非無法侵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