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很是孤獨,於是經常就在小夥伴家玩。玩得多的,是一個叫冷小七子的家,他們一家對我很好,他還有妹妹,長得纖纖細細,一笑一嘴整齊的米牙,人很好看。我冬天多呆在他家廚房裏。廚房裏暖和。他們一大家子人,也在廚房裏,有時打牌,有時也就閑談,邊閑談邊剝花生吃。吃了一地的花生殼。——我在他家呆那麼久,很晚了,我該回去睡覺了。
一開門,一股寒風就襲進來,人就打個冷顫;低頭一看,呀!下雪了!雪把門檻都給蓋住!好大的雪。院子裏雪白雪白的,天空中還在飄著,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涼清涼。剛才在暖暖的屋裏還有些困,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那幹淨的雪回家。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很好玩。我有點冷,有時也有點怕(因為是個很深的巷子)。隻我一個人。那個小巷子靜極了。每家門檻都被雪白的雪覆蓋了,有的門“達扣”、把手上都是雪。整個小巷子都是雪白雪白的雪,和我來時不一樣了。我回過身看看,在清冷的雪光下,後麵隻有一條我走過的雪痕子。
我悄悄地走到自家門口。門口的雞窩也被大雪覆蓋了。雞聽到響動,在雞窩裏“唧唧喳喳”的。我輕手輕腳的開了門,不開燈,摸黑鑽到被窩裏。被窩裏刺骨的冷。我孤獨地睡去。
有一年冬天,一場大雪之後,我到五姑姑家去。五姑姑家在北鄉。我走到半路上,突然又下起了雪。我走著走著,雪越來越大。本來路就不熟,那樣的村道都被雪覆蓋了。我迷路了!那些路邊的村莊,在新舊雪中,仿佛穿上嶄新棉襖的鄉下娃,都一個模樣。我踩著小腿肚深的雪,艱難地走著,幾乎絕望了。路邊的人家本來不多,門又都關得緊緊的。整個田野沒有一個活物。我越走越緊張,心都要從胸口跳了出來。忽然在遠遠的地方,我見著一個火紅的衣裳。我加快腳步想趕過去問路。快到跟前,見那“紅色的棉襖”的胸口抱一大捧碧綠的水芹菜!一個女人,紅衣,綠的植物,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簡直就是一幅畫!走近一看:姑姑!我的五姑姑!我大叫了一聲:
“五姑!”
五姑回頭一望,那個驚喜:
“你怎麼來啦?!”抱著一胸的碧綠愣在那裏。
——我?我真想一頭撞到五姑的懷裏!
進了屋,五姑撣掉我滿身滿頭的雪,從燒得紅彤彤的鍋膛裏,給我掏出一個滾熱的紅薯。我紮叉著手接住,燙得我顛來倒去地哈氣。紅薯香極了!
稍大一點年歲的時候,我有了憂傷,於是愛好上文學。那簡直是癡迷極了。我們有了一個小圈子。有時幾個文友徹夜長談,多以西門小街錢家為據點。深夜我從西門小街回家,街上沒有一個人,在小巷中,聽到的隻有自己的足音。冬天,有時下半夜一兩點,一推門,嗬!外麵又是一場好大的雪,把一個縣城埋得嚴嚴實實。屋頂、草垛,門口斜放著的籃子,都被雪覆蓋了。連牆邊扔的一隻爛皮鞋,裏麵都是滿滿當當的雪,仿佛是上蒼偷偷給我們人類送來的禮品。我踩著嶄新潔白的新雪,足下吱吱有聲,高一腳,低一腳,走在西門老街的深巷裏,可是內心一點都不寂寞,卻有著無盡的溫暖。一個晚上的長聊,仿佛自己又有所收獲,內心自足而快樂,並不感到時令是如何變換,歲月是如何悄悄流走。覺得反正年輕呢,生命還長,總是有做不完的事,讀不完的書。
我帶著新雪一樣的情懷,去做一個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