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舟(1 / 1)

我獨坐在一隻小漁船上。我想我這時極像考場失意的那個書生張繼,夜泊楓橋;也可能更像那個頂風冒雪的老漁翁,獨釣寒江。

季節正是盛夏。霜也好雪也好,早已被另外的季節收藏。現在,我麵前是一個生命瘋長的季節,河灣裏水草豐茂,萬千雜樹彙成一片單調的濃綠。河因在下遊被攔腰截斷而漲成大河,一灣死水凝成了一塊綠色的膠凍,陰氣逼人。群鳥飛來竄去,有小魚蹦出水麵,還有一隻奇大的蜻蜓不斷在插於船頭的竹竿上飛起飛落。這時我才感到時間還在流動。我知道就是這些,很快都會被夜色抹去。夜色還將把我與小船嚴嚴實實地包裹,讓我們完全與外界隔離。

幾道炊煙在遠山下升起。它是孤獨與寂寞的散布。

孤獨。離開燠熱而喧嘩不止的城市,一個人躲到這條小漁船上來,追求的就是這一分孤獨。長年穿行於高樓窄巷,混跡於滾滾紅塵,雖有固定居所卻無法安頓心靈,有許多事情迫在眉睫卻隻能選擇放棄,有傾談的欲望卻難覓合適的對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心中灰塵漸厚,生出黴斑,健康正一點一點被吞噬。孤獨在哪裏都不肯放了我,於是索性迎頭向它走去,一直走進孤獨最深處。這種極端的以“獨”攻“獨”的孤獨療法,也許更能抗拒孤獨吧?

獨坐船頭,獨坐。獨坐中我又想起了《老人與海》,想起了那個不走運的老漁夫聖地亞哥。我這時才感到聖地亞哥與我最接近。所不同的是他在海上,我在河中;他釣大馬林魚或金槍魚,我隻能打撈一些胡思亂想。小船是我們都擁有的器皿,隨時準備容納我們各自的期待。

孤舟。此時它就是我與這條小漁船結合而成的生命共同體,一呼一吸都與我同步。

天完全黑了,我點亮馬燈,從行囊中抽出尚未讀完的《愛情筆記》。這是當今英國青年才子德波頓的代表作品之一。這時它吸引我的已不是對愛情心理的華麗解構,不是哲學辯論式的雄辯滔滔,而是故事。一個小夥兒與一位姑娘在飛機上邂逅而墜入愛河的故事。想到這個故事就會想到一個詞:豔遇。“豔遇”在我心中揮之不去。豔遇是寂寞旅途中多數人都可能有的期待。與一位美女或俊男相遇,一次開心的交談,心中一陣漣漪的蕩起,一個美麗故事的產生,甚至僅僅一個會心的微笑,都會成為人生旅途中愉快的插曲,成為捂在心中的暖暖的珍藏。我有豔遇嗎?當然有。但我的豔遇波瀾不興,沒有故事,更談不上美麗。不久前在飛機上與一位美女一起坐了兩三個小時都一言不發,下飛機後連麵目都是模糊的。市場規律在左右人的意識和行為,現代交通和資訊的發達反倒窒息了古道熱腸和溫情脈脈。人們似乎都躲在由冷漠、戒備、虛偽和假象堆成的泡沫後麵,一片迷惘。

人本質上是孤獨的。在時間的河流上,人人都是漂流的孤舟。因為他過於複雜,正所謂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因為他脆弱,一個生命的離去猶如一盞燈火的熄滅,而上帝吹滅一盞燈就可能有一萬種方法。於是,人就顯得敏感。複雜、脆弱和敏感導致了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困難,導致了人的孤獨和害怕孤獨。小時候與小夥伴鬧別扭,一句“我不理你了”就是對付對手的利器,而成年人,更是一直在苦苦尋求他人理解和保守內心隱秘之間左右為難。需要真情、渴望傾訴但總是難覓知音。於是孤獨的靈魂一生都在尋找抗拒孤獨的方法和途徑。交友、探親、旅遊、聚餐乃至一切紮堆的行為,打球、唱歌、上網、聊天等許多活動,無不與此相關。甚至對事業、財富、知名度的追求,也是想以轟轟烈烈來掩飾和衝淡孤獨。

愛情最是抗拒孤獨的需要。希臘神話說,人原本上是四手、四腿;腦袋雖隻有一個,但前後都有五官;沒有男女之別,強大無比。這引起了宙斯的嫉妒。他將人從中間剖開,變成了各有一頭、雙手和雙腿的男女。於是男人和女人就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另一半。有的找到了,結合得嚴絲合縫,他們在彼此的懷中證實著自己的不孤獨。更多的人是終生尋而不得,錯摟著另外一個人,一般的平淡一生,更不幸的則同床異夢,在孤獨中鬱鬱而去。最近再讀陸遊的《釵頭鳳》,以及朱淑真《斷腸集》中諸如“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之類的詞句,更感到他們的歌吟真是字字帶血啊。

現代社會使人們更多地體驗了孤獨理解了孤獨。所以就有了越來越多的情人現象和未婚同居,人們對此也就有了足夠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