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峪叢,就出生在這鬼地方。
多少年後,經苦爭苦鬥,加運氣湊巧,我當了一名市級電視台的副台長。一次和朋友們打麻將,開兩桌,對麵一不太熟悉之女士問曰,台長老家何處?我報出地名。不料,三米開外同樣一不太熟悉之女士大驚曰:“呀,那鬼地方……”其驚懼之情狀,好像我來自外星球。於是她就當眾講我們那“鬼”地方的故事。說是她同老公旅遊結婚路過我們那裏,黃河邊土路,找不著北。於是見村人問路,問曰:“去×地尚有幾裏?”村人答曰:“十八井繩!”夫婦大疑:“你們這地方怎麼不講裏講井繩?”村人怒曰:“你問路不下車不知理講理,所以我們也不講裏,就講井繩,怎的?”繼而雙方發生了口角,最後還動了拳腳。
“那真是野呀,那是真野呀,上來就打,說打就打,話沒說完手就上來了,連一點過門也沒有。”那女士說。
我能說什麼呢?我就笑,是呀,是呀,那鬼地方,那鬼地方。
唉,礙著故鄉情麵,也怕再驚著那位女士,我還沒說哩,我們那地方挨著水泊梁山,就叫小梁山哩,英雄落草,好漢剪徑,我的家就在十字坡哩。孫二娘開店包子鋪的包子人肉香哩。武鬆打虎的景陽岡和我們莊挨莊哩……
那時地廣人稀,村與村離得遠,咋了,俺沒吹。
還看史籍。籍曰:“洑自乾、嘉以來,屢遭兵水,典籍淪亡,忠孝節義湮沒弗彰者,曷可勝道!由是學風不振,習俗日偷……”又雲:“夫洑自明季以來,闖氛之蹂躪載罹於先,綠林之竊發繼見於後……”
再看看,這評價:“……多盜,古稱難治,官民苦之。推其致盜之原由,於地瘠民貧,上失教養,下安遊惰也……”
自然也有好的評語:“洑境內平川曠野,一望無際,古今以為戰場。洑之兵以驍勁著名……”
好的,明白人看,你小子這不是說的山東嗎,怎麼串到河南省去了,怎麼一會兒到河南洑城了呢?是的,山東、河南挨著,誰跟誰呀。並且是真正的交界處。曆史沿革,劃來劃去多少回了。大自然也跟著摻和,黃河邊上說得清嗎?黃河多大脾氣呀,三十裏河東四十裏河西地改道、“跑床”,哪還有譜。
在自家門前播下種的地,收獲時要帶槍刀劍戟家夥過黃河到對岸去“搶”收。所以,這裏的地也沒界兒,你橫著種,我就豎著種,你豎著種,我就橫著播。收獲時就看誰的手腳麻利和人口家夥壯了。不行就開仗,人口是明擺著的,家夥是現成的,都準備著呢。山高皇帝遠,也沒人來管。省與省交界,縣與縣搭邊。縣城安在省皮外,酒店旗幌兩邊賣。雞鳴二省醒,十字兩條街。南街的小偷跑過縣城十字路口到了北街一步,就算出省了,追捕的警察用手指一指,笑笑就不攆了。北街打架死了人,橫屍街頭,有好事者用腳踢一踢,過十字路口,就可讓外省去辦案了。
這就是吾鄉。那時那樣。
沾邊賴四兩,驢尾巴吊棒槌,作家莫言寫了部小說《紅高粱》,後又被張藝謀搗鼓成了電影,為家鄉增輝不少,自然也搗亂不小。先是高興感到榮耀,說是土匪咋了?誰沒當過響馬。高粱長起來了,青汪汪的腰深,一眼望不到邊,幾天跑不到頭。多誘人呀,奶奶的,閑著也是閑著,放下鋤頭,拿起刀槍,不當響馬幹啥去?奶奶爺爺們的故事多了,嬸子、大娘們的風流韻事多了。誰年輕時沒和大姑娘小媳婦鑽過高粱地。打鬼子鋤漢奸的故事也多了去了,幾百斤的石滾碌碡,抬到城門樓子上去,碼好碼齊砸小日本鬼子的汽車。砸得那個準喲、狠喲,血濺七步,小鬼子成了屍幹肉餅……隻是這酒裏撒尿的事兒,再端起酒碗時就有些膈應,不會吧?真是尿水,是莫言那小子寫誤了?還是張藝謀那孫子不尊重原創瞎搗鼓錯了?老輩人就笑,說後生,好生喝吧,沒事,戲上說的能信?沒影的事兒,幾輩子沒見過。酒店作坊也說不是,說是一種堿,起酵母作用的,其成分如何如何。好了,好了,這就沒什麼了,土堿、酸堿、化學堿,到了堿就沒什麼了,就是尿堿也幹淨了。這就好比人肉是不能食的,孫二娘店裏的包子是可以吃的嘛,電影上都演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