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1 / 2)

爺爺這回逃跑,用了苦肉計、韜晦計,自然更是用了電燈泡搗蒜一錘子買賣的心勁。東北老林子深,壞人多,兵匪如毛。槍聲響,什麼人都朝前湊。倒騰皮子的,獵虎獵豹的,偷采鹿茸麝香的,大布袋朝外背山參的。五行八作,什麼人都有。而武器火藥更是搶手貨。兵荒馬亂年月,槍是好東西,誰有了它才能稱大爺。不然老林子沒法兒混,人獸都得靠槍防。

就這念經的老和尚,口口阿彌陀佛,佛光照大地,青衫大褂裏邊鼓突突地也掖著盒子。

“我知道他掖著盒子,還不是一把,是兩把!”爺爺說。“拿槍的和尚能是善和尚?善和尚能闊到這份上?寺廟的地產大著呢,地界兒打眼罩望不到邊。”爺爺說。

爺爺琢磨著跑,首先琢磨老和尚,琢磨老和尚是琢磨那兩把盒子槍。

看家護院的和尚,監督爺爺吃齋念佛出力幹活的和尚,手裏也有槍。但那是長槍,爺爺不屑一顧。弄了也沒用,老套筒、漢陽造,值不了幾個大錢。就是弄個叭勾響的三八大蓋也沒用。一個人,扛根棍子似的長槍,在深山老林裏跑,叭勾了上聲沒下聲,搗鼓半天才有響,不會有好結果。

爺爺盯的是短槍,並且是兩支,賣一支,使一支,使一支護身,賣一支當盤纏。跑他奶奶的。

但那老和尚能是好惹的。他隻讓我爺爺眼饞眼熱,就是不給他機會上手近身。甚至,老和尚連正眼瞧也不瞧我爺爺。似乎我爺爺壓根兒就不是這寺廟裏的人。爺爺吃飯、幹活、睡覺包括晚上出去撒尿,都由扛長槍的和尚“伺候”著。用槍苗子伺候,用槍托子伺候,爺爺經常被伺候得齜牙咧嘴,火冒三丈。看著身上五花六道,一窩兒一窩兒的印記,爺爺咬牙切齒,開始實施他的逃跑計劃。

爺爺第一次逃跑是順著麥壟溝跑的。

東北的小麥成熟晚,南方都收割了,顆粒還倉了,東北那地才青汪汪的揚花抽穗灌漿。

爺爺就順著麥壟溝朗日晴天下像隻大兔子似的跑。直直地跑,不敢拐彎,那腿還蹽蹺得老高,不知道隱蔽目標。

爺爺還挑個好時候跑。單等懷揣雙槍的老和尚來麥田視察時候跑。爺爺想見見他日夜操心琢磨的那兩支槍,是日本造王八盒子呢?還是德國造大鏡麵二十響?

爺爺的願望實現了。“叭叭”兩響像個炮仗二踢腳,爺爺下意識裏剛聽到響,兩小腿肚一麻一沉重,爺爺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拖回來,拖回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和尚擎雙槍在手,慈眉善目,口吐蓮花,對左右扛大槍的和尚們說。

兩股青煙,道道地藍藍地一下一下漾開,好聞的硝煙味兒。

爺爺聞到了,聽到了,體會到了。好槍,真他媽的好槍,一把王八,一把大鏡麵。

“王八是誰的?是王八和尚的吧。大鏡麵可是自己的。這些個狗日的土匪呀,真舍得賣。或許,根本就沒什麼買和賣,搞不好這就是個土匪窩,大槍頂腦門兒搶走自己短槍的就是這幫貨。官匪一家,民匪一窩,和尚就不能入夥?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東北的老林子多大呀,就看今日的運氣了。”爺爺壓根兒就沒覺出腿傷腿痛,倒莫名地興奮起來,激動得心口直撲騰。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鏡麵失而複得,買一送一還賺回個王八。王八也使得,比大鏡麵德國貨靈巧活泛……”爺爺得意忘形,滿腦門子是槍,甚至穩操勝券,得便宜賣乖,就差咧開嘴偷笑了。

但有些事爺爺還是沒料到。

爺爺被阿貓阿狗樣拖回寺院裏。雙腿肚子雙洞眼,貫穿著流血,洞的深淺大小上下位置差不多,血的流速流量也差不多,基本大概吧,都不緊不慢地朝外湧。

爺爺咬住牙堅持。同時懷抱著韜略。

爺爺對圍著他看的眾和尚們說:行行好給包一下,行行好給包一下,兄弟,兄弟,兄弟——爺爺還對遠遠坐著看的老和尚喊:當家的,行行好,行行好,行行好——

然而,大家都不吭氣,沒人理他。大家幹一天活了,累了,餓了,都忙著吃飯。棒米子稠稀飯,吸吸溜溜地喝。也有菜,大疙瘩的醃水蘿卜,喀嚓喀嚓地啃嚼。

老和尚也吃飯,離爺爺遠遠地坐著,老和尚吃餅,厚厚一摞,在桌跟前放著,有大蔥有醬。醬是用素油炸過的,滿滿一碗,大蔥是剝好了的,根白分明,葉綠好看,也柴火樣成捆碼著。

沒人理,爺爺就嚎。爹呀,娘呀地嚎。嚎著還求。見誰求誰:行行好,行行好,兄弟,兄弟——就差給人家磕頭下跪了,就差喊人家親爹親爺了。

然而,大家都忙著吃飯,吃聲、喝聲一片。沒人理他。似乎到了啞巴國,似乎爺爺的哀嚎、哭求不如一個悶屁和飽嗝,似乎——爺爺自覺出,大家都有些煩了,對他的鬧騰不屑一顧,甚至認為他根本就不該這樣嚎。“沒有必要嘛,家常便飯嘛,要能經能受嘛,小老鼠來月經多大點事兒嘛,小老鼠拉木鍁大頭還在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