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都是後話。那時不行。
我從很小時候就知道,這種紅薯幹飯食是養不大我的。必須得自己想辦法才行。必須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必須自己想點,才能肚裏有油。那就開始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對不起了爺爺奶奶,對不起了父母兄弟,對不起了生產隊長,對不起了親戚鄰居。
我在家鄉的吃可是出了大名的。現在叫出名,聽來故事般有趣。可那時不行,那時是人人唾棄,處處白眼,有人背後指脊梁罵,有人當麵提著小名喊。多麼地無賴,多麼地沒有自尊,多麼地不要臉麵,多麼地癟三下三濫。
可,有什麼辦法?誰管誰哩,你們管我哩。往事如煙,無怨無悔,我自在,我高興,我自在我高興完了還偷樂偷笑,覺天大的慶幸。我就那麼過來了,堂堂地站在了人前。你們怎麼樣?你們不行,你們有的就那麼癟三憋屈死了,紅薯幹子燒心燒肺營養不良死了。兄弟姊妹如何,不是有十好幾個嗎,怎麼現在隻剩下這幾個,一半多一點吧。那幾個到哪兒去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沒病沒災的就死了,不吭不哈的就死了。你看,死人多容易,理由多充分,還“莫名其妙”,還“沒病沒災”,還“不吭不哈”,多美妙的詞語呀,天下難找呀。人死了,好像還怨你們似的,怨你們自己似的,外人沒一點責任似的,好像就是你自己想死似的。
不!決不是這樣的。
不!我決不走這條道路。
這是一條傻蛋之路,是一條走了將來會後悔的路。每當父親或母親,爺爺和奶奶把我叫去,單獨地囑咐、差使我“扔”小死孩時,我都這麼想。
我知道那小死孩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們。大人們不願做這項工作,所以讓我去。小孩子死了,隻能“扔”不能埋的。這我也知道。村東頭臨著公社城牆下是海子,海子裏就是專門扔小死孩的地方。那地方的紅柳一蔸一蔸的,也可叫一墩一墩的,木質特硬。那地方的小死孩有用布包了的,有用柳條編籃筐裝了的。那地方的狗要躲著走,毛都是奓著也叫炸著的,在皮上一道一道滾動著炸,狗的眼睛血丟丟地紅。小死孩有的露頭、有的露腳,露腳的比露頭的好看,小腳小腿胖乎乎的,紅紅的,很好玩。露頭臉的不行,滿臉的苦皺紋,多大仇恨似的。
而我們家,在當時應屬村中比較富裕的吧,每次扔小死孩,大人們都不讓把籃子帶回來。讓一起扔。而,我也留心觀察過,他們包得也是挺嚴實的,不見頭臉,不見腿腳。這就很方便,丟下就走,像丟一個布包似的。但也有一次出了事,是個天大的活冤枉。
事情是這樣的,秋天,一定是很深的秋天了。因為生產隊前一天裏剛分了南瓜。南瓜長得很老的樣子,黃黃的,個也大。紅米飯呀,南瓜湯喲哎。南瓜如果和紅米飯相配,一定是很好吃的。但紅米飯是絕對沒有的,不可能的。所以我們不抱指望和希望。純粹南瓜湯和紅薯麵湯沒什麼區別的。但第二天,天很早,奶奶將我叫起,我看一眼麵前的柳編籃和舊藍底白花包裹,我就知道又是讓我去扔小死孩了。這是我弟妹中的哪一個呢?不清楚又似乎很清楚,該是那個多長了個手指叫“六指”的吧。前幾天還見在涼席炕上爬,掉下來過,病貓樣叫。
早晨剛起來的孩子是迷糊的,也可叫迷怔迷瞪的。我挎著柳籃上路直奔海子。邊走邊揉眼,睡意猶在。但臨行前奶奶的話還是記得清楚的,那就是要在太陽出來之前扔下。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裏,父親非說我光顧迷糊,一定沒把事情辦好,是偷工減料了的,是偷奸耍滑了的。因為事實的結果是:我還沒回家,竟有惡狗叼著藍底白花包裹在街頭吠了,在我家門口出現了。(何止此,準確地說,是狗吃狗啃包裹開,我家小妹被抖摟出,當眾現了)而這竟又湊巧被我的正端著碗喝南瓜湯吃南瓜飯的父母撞見。說母親當場就暈了哩,哭了哩,剛喝下的南瓜湯吃下的南瓜飯哇啦哇啦吐下一地呢,吔吔吔——說父親當場大怒,拍桌子摔板凳,說養這麼個傻屌兒子有什麼用,扔個死孩子也扔不出,一定是偷懶耍滑,偷工減料,一定是早晨迷怔,一定是沒有走遠,一定是故意惹事,一定是故意氣咱——父親說非打斷他的懶腿不行,非砸爛他的傻頭不可,吔吔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