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生活。挨餓的孩子早覺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怎麼覺醒,自我覺醒。沒人給你提醒,靠你自己覺悟。你悟到了,覺醒了,就可能有救。就可能不至於“沒病沒災”“不吭不哈”去填海子,去喂家狗野狗。這醒這悟是什麼,那就是誰也不能靠,誰也不能指望,一切全靠自己。親爹娘老子都靠不住,指望不了了,你還想靠誰,指望誰?這種教育最深刻,這種教育刻骨銘心。
多少年後,我也當了父親。那時還在部隊裏,提了幹部,還在軍區大機關裏,挺神氣的。愛人也在部隊,也是四個兜幹部,“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嶄新國防綠,領章、帽徽亮亮燦燦。同誌們,那是真神氣呀,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毛主席發指示。毛主席也穿軍裝,帶頭穿軍裝,也跟我們一樣的四個兜軍衣,夏天化纖的確良,冬天罩衣毛嗶嘰。況且,新提升的黨的副主席,國務院的副總理工資也是幾十元,跟我們排級幹部行政級別一個級。我們一個排級幹部剛提起來工資就是五十四塊五,口糧每月四十五(斤),大米白麵吃不完。更難理解的,打死我也想不通的,農村根本連想也不敢想的是:大米算粗糧!我的個天哪,吔吔吔,白生生的大米算粗糧!你說這往哪裏說理去。隻有忍著笑在肚裏,偷著樂在心裏了。“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毛主席真偉大。我就是解放軍,我們夫妻是解放軍。我們還是解放軍幹部,工資加起來百把元,糧票軍供每月九十斤!衣服不要錢,冬夏秋裏輪著發,還發皮鞋,男的牛皮小包頭,女式敞口帶著襻。可生活優裕了不是,生個兒子就成跳蚤了不是。一日,一個戰友探家給帶來一對雛鴿,用紙盒盛了,我放在了家裏涼台上。兒子那時也正如我小說中年紀吧,五六歲。趁我不在家,兒子將紙盒打開,把鴿子放飛在了室內。其實哪是放飛,雛鴿羽毛未豐,剛剛紮翅,根本飛不離地,隻能咕咕在房內亂跑。兒子端一滿臉盆水飲它,然後又盛滿一鋼精鍋大米喂之,鴿子不吃不喝隻咕咕亂叫滿屋撲騰。沙發、床上,鍋碗瓢盆,一地髒汙。
我回家見此情此景,我沒惱。我還嘻嘻哈哈喚妻來看,說:看咱們兒子多善心,善待動物多細心。善心好呀,知善待動物,就能善待父母,善待同事和朋友——逗完妻,誇完兒子,自覺著算夠了,就讓妻去做飯,讓兒子將鴿子捉起來,放回紙盒裏。
我在另一間房內看書。書看了許多頁了,妻的四菜一湯也做好上桌了。兒子的兩隻鴿子竟還未捉回盒裏去。我去看究竟,究竟真奇妙。兒子一伸手,鴿子就奓翅,兒子被蛇咬了似的縮手嚇一跳!兒子再伸手,鴿子咕咕叫,兒子又像被火燒火燎了似的縮手嚇一跳。如是者三,如是者四,如是者五六,如是者小半天,看得我目瞪口呆,心驚肉跳。這是我的兒子嗎?往事如煙,相去並非遙遠,我想起我的童年!“他媽的——”老子像你這年紀,雲天的野鴿子都會逮了,高冠大嗓尖喙利爪的大公雞扭著脖子一別愣,揣在懷裏就跑了,有這空扒地溝燒柴火糊泥巴帶煺毛熟雞都吃到嘴裏去了……
“要你有什麼用!”忽然地,一股無名火起,我也如當年的我的父親樣飛起一腳,將兒子三尺開外,踢翻在地。
哼,老子那時——老子那時七八歲醒知了人生,覺悟了世事。最基本的理兒隻一個,誰也靠不住,所以靠自已。要想不做死孩子,學會自己靠自已。靠自己長大,靠自己強壯,(長大了不強壯有什麼屁用!)而長大、強壯靠什麼,靠自己“撈摸”找食吃。“撈摸”這個詞好呀同誌們,東撈撈,西摸摸,總能找到點吃的。當然,你們可以笑話,這不是豬嗎,東拱拱,西拱拱。這不是狗嗎,東嗅嗅,西聞聞。就算是豬狗吧,不丟人的。豬狗,也是豬狗類的優良品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劣種的豬狗也活不下去的。豬光在圈裏哼哼行嗎,人都沒吃的,還能給你食吃,狗不吃死孩子,能壯嗎,人都不見肉,你還能聞腥?
不行,不行,不行,自己,自己,自己。獨立,獨立,獨立,自主,自主,自主。悟透了生活的真諦,我對誰都敢翻眼皮。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我渾身充滿著力量。光有力量還不行,還要有心計和智慧。智慧在頭腦,心計在心裏。
好,好,好,我抬眼看天,天灰天藍,雲高雲低。天和雲關我屁事,不頂吃不頂喝的。我是看飛著的野鴿子哩。好,好,好,你先在天上飛吧,先在天上雲吧。天上的景色再好,沒吃的你和我一樣挨餓。這是一個理兒,我不急的,我等著你們下來,你們飛一會兒雲一會兒就會下來的,這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