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1 / 3)

春天裏也能吃上頓糧食飯的。

那一定是春耕時節。春耕,春天的地要趕緊耕出來,不然無法下種,要誤農時的。可,耕田靠什麼?“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拖拉機響喇叭”,那是書上說著玩兒的,是故事、童話。也如魯迅先生說的,是宣傳,是說謊的雅號。你可當不得真的。也不作指望,也沒見過。春耕,牛們驢們一冬裏沒有東西吃,有的餓死了,有的沒餓死,也餓得東倒西歪了。單靠它們是根本不行的。所以,人定勝天,關鍵時刻還得靠人。人是第一可寶貴的,隻要有了人,沒有耕不完的田。

但話說回來,人拉犁耕田可是真體力活兒。男人們要將脖子伸得很長很長才行。伸脖子蹬腿要“撐筋”的,筋就撐得特飽滿,也牽拉得特長。所以,男勞力們都稱這個時節為“撐筋”時節。

撐筋幾晌幾天,筋撐得夠暴夠滿夠長的了,再壯的男子漢也如拉了三泡稀一樣,徹底地玩完。

所以,隊長就犯難。就必須全民皆兵,皆壯丁,皆勞力,皆“撐筋”一窩兒地上。管你婦女老人,管你光腚娃娃,能動的就得動,能上陣不能上陣的都得上陣。要吃飯嗎,拉犁去。不想張口喝西北風或紮脖子餓死吧,拉犁去!

隊長這個時候也慷慨。

再摳門的隊長也慷慨。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工分就開得非常之高,一天頂兩天,一晌頂三晌。

光高開工分還不行,還得支大鍋煮飯。

光煮紅薯飯還不行,還得來點真糧食。

這就好了,這就熱鬧了。

這個時節,其實遠比過年熱鬧。

大鍋是現成的,1958年大辦集體食堂時用過的那口就行,派幾個人下去,掃掃灰土,打點水洗洗就成。關鍵是柴,沒柴燒煤也行。像打鐵的爐匠樣,支起風箱,兩個風箱對吹。“忽噠忽噠”“忽噠忽噠忽噠”,不怕煤火不旺。

糧食也會有,生產隊倉庫裏掃庫底子也得朝外支。不支不行,好鋼用在刀刃上。春裏種不下,可真餓死人。所以,再摳門的隊長這回也豁上了。所以,再木糊傻蛋的隊長,眼下也明白了。

對,砸鍋賣鐵不過了。

對,電燈泡搗蒜就這一錘子了。

糧食,糧食,糧食。小麥古銅色的黃,黃豆燦燦如金豆。小米呢?小米如金裏的好金。綠豆呢?綠豆綠寶石般地亮——

唉,糧食,糧食,糧食。多可愛的糧食呀。隻有挨過餓的人才知道它的珍貴。幾十年過去了,我隻要見到莊稼和糧食,都會怦然心動。特別是見到囫圇成個的糧食,見到成熟的莊稼,都會立馬駐足,或伸手觸摸,或注視良久。

現在城市裏有一種較低廉的飯莊也或叫酒店,曰:天下糧倉。進門用囤用鬥裝糧食,就擺在大廳堂裏。旁邊就有飯桌。人在桌上吃飯,同時觀賞那成囤冒尖,成鬥湧流的糧食,自然是一種好心情的。吃著碗裏望著鍋裏呀同誌們,吃著桌上看著囤裏鬥裏呀同誌們,囤裏鬥裏的糧食冒尖流呀同誌們,多好,多好。真好,真好。

會不會好心情,是不是美妙的創意。別人的感受我不知道,我隻能講我自己。我的感受竟是複雜的。特別是喝下三兩高粱或玉米釀散裝白酒後,那情感是多麼地豐富啊。其一是真樂,啊,我終能豐衣足食了,可以一輩子吃飽飯不挨餓了,真好,這日子真好。其二是:經常地莫名地想哭。為過去的委屈哭,為曾經的恥辱哭,為死去的沒享到這福的親人們哭。哭完了想笑,笑完了想哭。就是這感覺。

有這感情和經曆的人,對糧食是十分珍視的。我有一個朋友,應該說是一個大家了,著名詩人。一首《將軍你不能這樣做》,贏得世人聲譽,也惹下了半生禍殃。他就是對糧食非常敏感的人。反自由化那陣,他正挨著批,在我家裏做客時,說好了的不聲張,但吃飯時見我兩歲的兒子把飯撒在桌上,立馬就臉色大變,批評教育我們的嗓門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還作詩曰:“看到你健壯的兒子,想起我饑餓的童年——”淚水漣漣,幾至嚎啕。

並親手將我兒子撒下的飯粒用抹布抹回碗裏,說沒人吃晚上他吃,炒炒給他吃。我說的就是詩人葉文福,也是個如我樣挨餓、餓怕、餓出神經質、毛病的主兒。他當場創作朗誦下的詩,現仍在我手裏,此情此景,曆曆在目,是很使人難忘的。

還有一件事,也是難忘的。那是一個春節,臘月二十八,家裏包黏豆包。餡是紅豆、綠豆、加點紅棗,煮爛了,搗黏了包在黍菽麵皮裏吃。黍也是比較黏的,裏外都黏,黏豆包是叫得名副其實的。這可是好東西,攢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一年才一次。可是,那年出了事,奶奶畢竟老了,眼不好使。晚上,豆棗剛煮爛,在鍋裏搗黏時,她老人家一失手,把個鍋台處的煤油燈打翻在了鍋裏。奶奶當時嚇傻了,顧不得燒和燙,下手就把燈撈了上來,可是晚了,半燈煤油灑在豆包餡裏了。這可咋辦?全家人哭的味都有。

咋辦?年還得過不能叫外人看笑話。奶奶默默地不停手地繼續搗她的餡。搗好了,照包不誤。可那摻了半燈煤油的黏豆包真是難以下咽啊。但沒辦法,誰不吃餓得輕。那年的春節,我們全家就是吃著這樣的煤油豆包過年的。最後竟一個也沒剩下。

好。趁這一走神扯遠的工夫,生產隊大鍋裏的水開了呢。那就下糧食吧。豆麥難煮,可先下,用簸箕簸去灰土,清水裏一淘,直接下鍋。

鍋裏先是不響,無聲。原先的浪濤式沸水稍事安靜,休息。

“忽噠,忽噠,忽噠”——

“忽噠,忽噠,忽噠”——

兩個風箱就可著勁拉,吹。人拉,風箱吹。煤火旺,鐵都能燒紅,鋼都能燒化,還差你這一鍋水。燒,燒,燒。

果然,幾聲裏忽噠忽噠,幾下裏填煤真燒,爐火紅了見黑,黑了見紅,鍋就又沸起來了。

爐火烈焰紅紅,熊熊。那是應該的,沒有不紅不熊的道理。風箱勁大著呢。拉風箱的小夥子賣力著呢,心勁也旺。一會兒黏稠的糨豆粥到口,擱誰誰不猛拉,擱誰誰不勁強心旺。

好,爐火熊,爐火旺,爐火紅紅亮。要保持這強勢,就要狠勁加煤。煤黑煤熾等會兒火才會更熾更旺。煤是公家的,一年燒一回,窮年不窮節吧,也難得樂一回,火一回,旺一回。所以加煤的人也敢下手,鏟起鏟落,爐焰真如禮花樣綻放。

再大的鍋也經不住這樣的火。再老的陳年豆也架不住這滾沸的水。

開了,開了。加一道涼水,翻攪它三遭。鍋裏就有了景象,豆就隨著水花動,麥就隨著水花亂。

亂亂地見稠,滾滾動呀同誌們。

再一會兒味就出來了呀同誌們。

那可都是純糧食呀同誌們。

頂風也能香十裏呀同誌們。

同誌們,同誌們,同誌們。果然,再滾它兩遭絲絲的香甜的糧食味兒出來了。麥和豆時不時地碰頭呢,豆和麥時不時地穿插呢。還咧嘴見笑呢,還口吐蓮花呢。

好,就怕你不開口,黃豆開口黃豆黃,小麥開口蓮花白,綠豆豆更綠,中間粉兒肉。咦,咦,咦,今年這是咋了,咋還有紅豆呢,那可又加了一道色,更是景兒,紅豆熟,紅豆脹,紅豆脹得紅油油胖。今年這飯好,看人家這屆隊長當的,明年還讓他當,他隻要多放豆,放紅豆,就讓他當。哪個龜孫也不準當,就讓他這個龜孫當(可見我們那裏龜孫一詞不是壞話,不是貶義之詞,好壞,都用龜孫,誇人罵人一個樣,天上過飛機,跟毛主席也這樣玩笑——)。

這亂豆的飯,亂豆的香,真能夠香十裏。不香十裏也能香八裏。因為我們拉犁的人隔莊隔寨,十鄉八裏,再遠也能聞得到。

不僅聞得到,鍋裏有幾種豆,哪些成分,也聞得出來。煮到什麼成色,熬到什麼火候也當然聞得出來。甚至鍋裏的水花翻滾,豆麥們的跟頭流水,也能聞得出來。當然了,不僅能聞得出來,我們還能看得見。這你也別抬杠,我們聞得見,就能看得見。什麼?你不信,不信你試試,噢,要試得先餓你多少年,還得去拉犁,拉上多少年……好,好,不抬杠,不抬杠,焦憲臣你不再抬扛,峪叢先生你別再抬扛——

感謝春天,感謝春耕。隻有這春耕裏人拉犁拉套,我們娃娃們才被引起重視。人拉犁,牛馬力。娃娃們也下地幫忙,幫著自家的大人扯繩拉套。老少婦幼都下田,犁開趕緊耙,趁濕快下種,不種就晚了,一年全靠它。這是任誰從老輩到如今都懂的理兒。

所以,明知道我們是為那口飯,在地裏亂折騰,幫忙又添亂。但隊長也是不管的。唉,隊長官再大也是人,也是從小在這塊地皮上出息的。他也有孩子老婆,他小時候也是這個熊樣。所以,“任他們去!”隊長說都不是外人,親戚鄰居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驢尾巴吊著棒槌,誰跟誰。

再說孩子們也苦,權當過年吧。公糧不能私分,吃了不算犯法。再說了,人歡馬叫鬧春耕,農村一片新氣象,這也是公家人喜聞樂見的。(壞了,壞了,這段話如果傳到我們那裏去,定要挨罵的,什麼人歡馬叫,馬哩,牛都餓得皮包骨了,驢都餓得燈草輕了,還有馬?你們村有馬?你們村見過馬?吹牛皮吧你,你們村窮得那個熊樣啊——鄰莊鄰居知道情況的定會說——可,人歡馬叫是個詞,俺用著玩哩好不,這不是趕上了嗎,這不是順口一說嗎——好,好,您再罵,俺還不吭,不還嘴,您說俺吹牛B就吹牛B吧,您說俺二百斤的牛三百斤B大牛B俺也不惱——)

嗐,峪叢同誌,你這個龜孫(俺也學你順口一說),快別扯淡了。快接著說大鍋裏飯吧,真是急死人,你不餓,吃撐了咋的。

好,好。咱再說大鍋飯。馬上說,馬上說。看你猴急了不是。真沒出息呀,是猴也是個憋不住屁的顛顛猴,顛屁股猴。

水花翻,爐火旺,豆兒熟,豆兒香。

熟,光豆熟豆香是不行的。清湯寡水不是飯。飯要靠米撐米稠米糨米成。

那就下米吧。黃河岸邊的小米金金黃。

這可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黃金食品。我們那時可是從來沒見過化肥的。這是土生土長農家肥催生出來的小米,汪汪地流油,抓一把不敢使勁捏的,一捏真怕滴油。這樣的小米,早在豆下鍋之前就水浸水溫水泡水潤好了的。在桶裏發,燜得差不多了的。

那就下鍋吧,米下鍋。嘿,不怕您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好豆配好米,熬呀,熬呀,阿香婆。阿香婆是個廣告語,是現在的,借用到那時也好,也合適。順口就合適,文章如流水,一撥又一撥。那真是熬呀,熬呀,熬出一鍋好飯,黏黏稠,沾勺子沾鍋沾碗沾盆地稠。

黃金飯,黃金裏麵有豆,應該叫寶石飯。寶石裏邊有黃有綠還有紅,紅寶石是頂尖級,鑽石級,那就再叫鑽石寶飯。

不誇張呀同誌們。

實打實呀同誌們。

不信您嚐嚐。

不信您品品。

但現在還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更是喝不得稠米飯。您再等等。再看看鍋裏的又一番新景象,新氣象。

小米下鍋起了偉大的中和作用。稀稀湯湯的一鍋水,霎時變稠一鍋飯,從水豆兩清,到米豆膠合,合得渾然天成,合得水乳交融,合得金碧輝煌,合得交相輝映。

多好的一鍋粥呀同誌們。

還在膠合哪,還在交融、沸騰。

這時的沸騰可不同於先前的沸騰,這是新沸騰,升華後的沸騰,螺旋式上升又一輪的沸騰。

您聽那響聲,就不一樣了。“撲哧”、“撲哧”、“咕嘟”、“咕嘟”,漿漿水水扯著手兒冒氣冒泡。

香氣也濃了,小米的油也溢出了,層層地上浮,不香倒人才怪。

不急,不急,再放點兒堿麵兒,再滴幾滴小磨芝麻油。

這就全了,這就不需要人喊人叫收工了。地裏的人再遠也能聞到味,他們聞著味兒知道收工。

“撲哧,撲哧,撲哧”,“咕嘟,咕嘟,咕嘟”,火小了,火文了,風箱停了,溫火。文火溫火著再讓它稠一會兒。沒有了風箱的“忽噠”聲,單剩下這粥聲,就更是清楚動聽了。“撲哧,撲哧——”多美妙的音兒,聲兒。我們小孩子不懂,大人們都邪著領會。他們說(教唆)男女做“那事”做到那份上就是這聲音。還講葷段子,說一小姑子,挎著一籃子雞蛋串親戚。到得親戚家,推門門閂著以為沒有人,摟著籃子在門口坐等。可不一會兒,屋裏出了聲,“撲哧,撲哧——”小女子哪知道這事,獨自納悶,屋裏沒有人,怎麼鍋開了,這是煮的哪門子米飯?於是就舔破窗紙朝裏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親戚家男女正做那種事歡呢。可見聲兒不是鍋裏發出的,是人為做出的。小姑子雖年輕,但也懂事了,見火已能著,拍屁股知調腚,哪見得了這。於是,看一眼就沾上了,隨後就腰軟了。就在窗前不能自持,隨著屋裏的聲高聲低動作,這下可苦了籃裏的雞蛋嘍,小姑子忘了自己懷裏還抱著雞蛋哪,“撲哧”一聲,“撲哧”一個,屋裏一聲,外邊一個,小姑子白眼翻,口吐沫,身亂扭,手亂摸,手亂摸不算,還亂摟,生生把一籃子雞蛋給揉碎了,捏破了,糟蹋了——

又扯遠了,吃飯哩,說這幹啥。

幹活的人們收工了,回來了,灰頭土臉,五花六道,頭發也是特種色,不黑不白,不紅不綠,不見青不見黃,混混沌沌不靠譜。(如果非要靠,找一種色,那就是亞麻,黴了的咖啡色也靠近,水淹坑漚半糟朽了的高粱秸稈色也相似、靠譜)這是北方農村長年和堿土灰沙打交道的人的頭發的共同顏色。我們那裏土稱“高粱花子”頭。“一頭高粱花子的土鱉孫”,這是我們共同的稱謂和自嘲。

一個生產大隊,要幾張犁吧,一張犁要十幾人吧,加上老幼婦孺,加上我們娃娃,你說有多少人,那陣勢也是挺壯觀的。

圍著鍋坐,滿地高粱花。隻見頭皮不見臉,頭都低到了褲襠下。

這是累的,也不是累的。說是累是指大勞大作後的短暫休息、調整,說不是累是指憋著氣攢著勁思謀向往著、等待著喝粥的。

人活一口氣呀,全靠一碗飯哪。我們從小就知道這理,這理不是人教的,是實踐真知的。

有的人這時候抽煙,互相對火。有的人不抽煙,就那麼呆著,眼光直直的,望著自己幹赤的腳。

這時候,所有男女勞力的腳都是赤著的,一是為讓勞累了半天的腳也飯前鬆口氣,二是破鞋子當凳,都在腚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