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1 / 3)

《詩經·齊風·甫田》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懷遠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這兩千五百多年前的詩,說的什麼意思呢?“種田不要種公田呀,隻有莠草長得驕。懷念不要懷念遠方的人呀,白白地憂心勞勞。種田不要種公田呀,隻有莠草長得高。想念不要想念遠方的人呀,白白地傷心勞勞。”公田,就是井田製中的公田,公家的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是把公家的田種好,然後再去種個人家的田,或幹什麼其他事。

可是,你想得美。老百姓不買你的賬。不給你種,不種又不行,你手裏有政權,槍杆子,刀把子。怎麼辦?那就怠工糊弄你,哄你。給你種,但不給你好好種,幹活不下真力,地翻得半生不熟,種得缺行斷壟。有草也不鋤,鋤也是貓蓋屎,一鋤深來一鋤淺,孬孬好好蓋住臉。一鋤下去拉出點新土往後蓋,後邊少皮無毛地掩住就行。掩住了,也是新土,但地實際上沒鋤。這樣鋤地的人省力,草們樂意,隻是苦莊稼。所以公家田裏黃黃的苗,總沒那“莠草”長得高,長得驕。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兩千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借民力以治公田”,去你娘的個腿吧。搞不成事的。所以,那時就知道糊弄、日哄,是失敗的。作為陋製被改革掉了的,兩千六百多年後,毛澤東主席不知為什麼,竟又撿起來,還更徹底,人民公社化,土地充公,大家集體幹,幹完一塊去吃大鍋飯。這怎麼得了,這怎麼能行?又不是一人兩人,也不是一戶兩戶,連姓也不對,連親戚也不沾邊。人心隔肚皮,你齊他不齊,一家人還搞不到一起去哩,親兄弟還尿不到一個壺裏哩。這不出亂才鬼,這不挨餓才怪。

哎哎,別急別急——多少次,我倒回來想,難道偉大領袖毛主席不知道這些,就你峪叢同誌能哩。毛主席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學貫古今。毛主席啥事不知道?不比你峪叢明白到天上去?是呀,是呀,我點頭稱是。可是,明明挨著餓嘛,挨餓是真的嘛。你摸摸這肋骨一條一條的,一棱一棱的。你拍拍這水罐肚子,壞西瓜樣嘭嘭的,這都是沒油水沒膘的象征和實在。這都是事實真理的——

唉,糊裏糊塗。後來識了幾個字,讀了一些書,經常就這麼糊裏糊塗想。特別是挨餓急了,又看到別人吃好喝好的時候,想得還很氣,很不理智,甚至很惡毒,很反動。有了這種思想和意識,上學,雖然想爭想當毛主席的好學生,可終歸心虛,從未當上過。不但連三好生、五好生當不成,從小學到中學連個小組長班幹部也沒當成過。後來當兵,也立誌“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想當毛主席的好戰士,但還是心虛,自覺底氣不足,所以終沒當成。

什麼樹苗結什麼果,什麼種子開什麼花。沒當上就沒當上吧。這不怪別人,根不紅,苗怎正?誰讓咱從小生長在農村,餓得太狠,又受祖輩莊稼人劣質教育,心理不健康,灰暗得很。

但,也確實氣人,太氣人。那苦的年月,過“海子”翻過城牆就是公社所在地。我說了,洑城鎮公社,大得很哩,逢集遇會,人挨人擠,黑鴉鴉四條街筒子,裝下十幾萬人去。公社,當然有公社幹部。他們吃白饃,白得讓人晃眼,他們排著隊在公社食堂門口打稀飯,小米金黃。他們大白饅頭裏還夾鹹菜條,醬黃瓜醬蘿卜什麼的。真是太饞人。太饞人吃不上,所以就太氣人。

這事可是明擺著,你毛主席就不來管管。“毛主席住在大北京,天安門上辦公夜夜不熄燈。天安門下邊金水河,金水河裏的水晶亮、噴香賽過小麻油——”從懂事時候起,我每天腦子裏想的就是這些個東西。我們挨餓,但總在想,這肯定是暫時的,毛主席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會管,就來救咱,再等兩天就行了,也準讓咱吃上白饃喝上金黃米湯稀飯。鹹菜就不用夾了吧,有饃吃有湯喝也能肚兒圓。有臭豆腐水就行,白麵饃蘸臭豆腐水多麼讓人饞……

公社裏有個醃鹹菜的地方,後來也做臭豆腐,我們公社那時做出的臭豆腐什麼模樣,我一塊也沒見過。但臭豆腐被公社公家人吃完了,缸底的水兒是要潑掉的。不知是誰先發現了這個秘密,半月二十天地等著鹹菜廠倒缸潑水時,能弄到一碗或半碗這樣的臭豆腐水兒。

這可是好東西,並且還能白撿,真正的天上掉大餅正砸著頭的好事。但這秘密不知怎麼後來又泄露了,所以引來成百上千排隊等臭豆腐水的人。我就讓父母督著逼著去過許多次。但次次不湊巧,趕不上那“半月二十天”裏的偶然性一次。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去的趟數多了,也終於碰上了一次,弄回來有一大碗還多,那個倒缸的爺爺隔著很多人的頭,用馬勺倒在了我捧著的一個口破壑裂的瓦罐裏。我提著瓦罐繩兒飛快地朝家跑,路上也不忘用手指蘸著吮吸了十次八次。到家,父母親臉上樂開了花,父親當即就盛了小半碗,用紅薯麵饃泡吃。非常滿足的樣子。隻是爺爺不高興,黑著臉從灶屋走到堂屋裏去了,半天不出來。叫了幾遍吃飯也不出來。我們知道,爺爺年輕時走南闖北經見的多,他哀歎我們,特別哀歎父親是黃鼠狼子生老鼠一輩不如一輩。爺爺嫌我們沒出息,覺得這太丟人,丟得沒譜了。但當著大半個家的奶奶,沒有製止我們,說吃飯,誰嫌臭嫌丟人,誰別吃。還是餓得輕,再餓他幾天試試。

能打到臭豆腐水的機會確實太少了。我後來在公社上高小和初中,都不忘帶著瓦罐去碰運氣,幾多年也沒碰上過三回兩回。但賊不走空的,打不到臭豆腐水,就打鹹菜醬菜水。這倒打回過幾次。但鹹菜水較之臭豆腐水可是差老了去了。臭豆腐水是人間美味佳肴。

想做好孩子,特別是想當毛主席的好孩子、好學生,當不了,就非常的灰心。指望毛主席老人家來救我們出苦海,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能,終於耐不住,不作指望了。所以就有點帶氣帶情緒地破罐破摔。

一次,麥青揚花季節。我放學從公社回來,倒黴透頂,這次連鹹菜水、醬菜水也沒弄到。身背書包,手裏拎著個灰色瓦罐,別提多懊喪。而這時,路經的公社的食堂裏正開飯,隔著柵欄鐵門,裏邊的情景看得非常清楚。他們中午是白菜粉條燉肉,公社吃國糧的幹部們,每人手裏拿著白麵饅頭,排隊打菜,炊事員在鍋旁站著,手持長把鋁勺,一人一勺一勺大半碗地分發。我的個天,那香氣真能熏你仨跟頭。而這時,我光顧伸脖子瞪眼朝裏看了,忘了迎麵拿饃端菜從大門裏出來的,我的一個同班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姓郭,是我們公社供銷社主任,這我們都知道的。郭同學一定看到了我的饞相我的呆相。一定非常地從內心看不起我,這我也是知道的。郭同學迎麵撞上我,也感到非常突然。他張張嘴想說什麼,我不知道,我扭頭撒腿就跑,沒注意到側旁是牆,撞上去瓦罐破裂,頭起一包,我羞得真想投井上吊或者幹脆再下個狠心用點狠勁頭撞磚牆,一了百了。

我飛快地跑離郭同學,跑離公社大院,翻越城牆海子,一頭撲倒在海子邊上的麥田裏。

剛才說了,麥青麥揚花,麥子剛抽穗。我才不管呢,我趴了一刻,愣了一刻後就奮然起身。一把一把將麥穗刈割。刈割掉的麥穗尚未灌漿,隻有稈兒處汁水甜甜的。我才不管這些,我就吃這甜這稈這汁水。我農民的孩子,已十多歲,自然知道這是浪費是犯罪是天理難容。但我不管,我不浪費也輪不到我吃,如讓他們那樣吃,還不如現在我這樣浪費著吃,我吃了一把,又一把,我刈割抽下的麥穗一地,又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