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1 / 3)

偷食芝麻也可從嫩到熟,從小至大的。芝麻果圍著芝麻秸稈長,從下往上節節高。芝麻果的樣子是“一鼻”“一鼻”的,“一棱”“一棱”的,“一鎖”“一鎖”“一梭”“一梭”的,“一鬥”“一鬥”的,“一箱”“一箱”的。芝麻粒兒就在這鼻鬥棱箱鎖梭內橫躺豎排著。什麼鼻呀、棱呀、鎖呀、梭呀、箱呀、鬥呀的。沒辦法,這都是我們那裏的土話,我隻能這樣寫。況且我不會繪圖,這樣多音多麵多圖式寫出來,也好讓讀者諸君領會參悟想象——沒見過芝麻的據此愛怎麼想怎麼想就是了。

反正芝麻就是那個樣子,芝麻開花節節高。芝麻長葉也是節節高,芝麻長稈也是節節高,芝麻結果也是節節高。

秋天裏芝麻熟,葉子油汪汪地亮,也叫油滴滴地亮。怎麼形容都行,反正是好東西。看著就口饞,好像在汪油滴油。芝麻葉下麵條不放油也香,芝麻葉拌涼菜本身就有芝麻油。

所以,這芝麻是非吃不可的。從嫩時,從半熟時我們就開吃。芝麻開花節節高,不用說,開花是為了結果的,下邊的花兒開得早,鼻兒梭兒自然老。那就先吃下邊的。

芝麻嫩時,半熟之時,粒兒還緊抱在鼻兒梭兒內槽之中,因未徹底成熟,還和內槽的軟組織絲絲縷縷牽連著。這時候的吃法是:將梭兒掰開對著嘴,用指甲摳著芝麻棱內槽幫兒彈著吃。一個芝麻梭兒少則兩瓣,多則四瓣,一瓣內又有兩槽芝麻粒兒,一槽芝麻粒兒為數七八九上十個。

“嘣”一下,吃一槽,“嘣”一下吃半邊,“嘣”一下接著彈,“嘣”一下真好玩。

什麼好玩?解饞罷了。現在豐衣足食吃飽了才說好玩,什麼都是玩,玩麻將,玩股票,玩戲劇,玩電影,玩汽車,玩旅遊,玩朋友,玩古董,玩小姐,玩麵首——

都是吃飽了撐的。再說一遍,這都是吃飽了沒事幹撐的閑的。我們那時不說玩,小孩子會跑路,就要下地幹活。學生放了學也得下地割草放羊。沒有玩的時候,沒有玩的一說。

但這時的吃芝麻隻能說解饞,不能說解餓、頂餓。為什麼?因為秋天裏可吃的東西多了,瓜豆薯類都下來了,再說挨餓就是假話。就不是實事求是。就是昧良心說話。

咱不能沒良心,更不能昧良心,該咋說咋說。

芝麻越老越熟越好彈,彈吃到嘴裏也越香。

但芝麻熟透了就不能彈了。

那時棱內的芝麻粒兒完全脫離了軟組織,獨立得很,幹幹的燥,一搖嘩嘩響,一倒就出來。

誰見過農村大田裏收割芝麻的景象嗎?

那是最好的勞動。芝麻熟透了,稈兒非常的輕也脆,鐮刀一碰就算割下來了。反手倒過來順便地用鐮刀的背或把兒一敲,芝麻就瓜熟蒂落,粒飽粒滿地倒出來了。地上鋪的是單子,沒有單子有被子,沒有被子有裏子,裏子是抽了棉花的夾被子。各種顏色,都鋪在地上,都鋪在荒野大田裏。

多美的秋天啊,天高天遠,雲淡雲輕。風吹風爽,野綠田清。田清還不行,還不僅僅是清,還有黃,還有褐,金色的莊稼成熟的黃,褐色大地裸胸膛。

割倒的芝麻裸出地兒,地上是青青、黃黃的莠草,單子、被子,順風借勢一展,就鋪在了這草上,用土坷垃壓住四角,可不敢不實,不實了不得,風兒一吹,掀翻了單子、被子、裏子,芝麻可就倒了黴,芝麻可就撒了歡,那可真是潑出的水,流出的油,收也收不回嘍。叢草拃把深,芝麻粒兒針鼻樣小(也可說芝麻粒樣小),幾斤芝麻,散倒在這樣的田野裏,那可夠您老人家慢慢撿,撿半年嘍。

所以,單子、被子要壓實。

所以,也從來不會出事的。

那就接著割芝麻,那就接著打芝麻。

好多的芝麻呀同誌們。粒粒白,粒粒滿,粒粒脹,粒粒油呀。粒粒油汪汪,油旺旺,油燦燦。單子是綠地兒,被子是花被子,那就更顯眼。什麼東西有了襯托,那才叫顯眼,紅花綠葉叫顯眼,黑白兩道叫顯眼,綠單子紅被子上落成片成堆豐收碩果白芝麻那才叫顯眼——

一年裏活兒中難得幾回輕鬆。

這收割芝麻叫輕鬆。

一年裏幹活難享受。

這收割芝麻是享受。

瓜田李下,生瓜梨棗,人人都愛,誰見誰咬。再摳門的隊長,也不在乎讓社員吃口芝麻嚐嚐鮮吧。窮年不窮節,一年才一回,那就不摳門吧,讓大家都來油油嘴。

芝麻真是好東西。不用燒不用煮,抓把填嘴裏。就吃,咯嘣香,俯身在單子被子上舔一口嚼,津津滿口流油。香油,芝麻油呀同誌們。

唉,這可是不多的年頭,很少的豐收景象吧,是不是真有也難說,搞不好還是我夢求幻想的也難說。因為打我記事起,芝麻貴如油,一年到頭很難見到的。而實際的情況又是,我們那裏地沙、地堿,種紅薯還差不多,種芝麻就不行了,不但不行,還是很差勁的。芝麻要油地,水肥也重要。可我們那裏偏又澇少旱多。所以芝麻產量很低的。低得很可憐的。

產量低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我們的偷吃偷食。

前頭已說了。嫩芝麻一嚼一股水時就彈著吃,“嘣”著吃。到芝麻熟時還能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