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過,就是冬天了。冬天裏場光地淨,再無多少撈摸頭。所以,要趕緊,要像田鼠樣忙活,把冬糧藏足。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多好的語言、語錄。說這話的人,一定挨過餓。智慧呀,智慧。我敢跟你打賭,這決不是思想出來的智慧,這是經驗、經曆得多了,餓出來的智慧。深挖洞、廣積糧、不吭聲,悄悄地幹活,這是我和田鼠們的共同智慧。
話說到這裏,我再給你們說個事,田鼠聰明呀,田鼠多聰明呀。秋來,它就忙,忙著拖糧、搶糧、囤糧。不搶不囤就晚了呀,秋過,就上冬。冬天裏場光地淨,再哪去撈摸?所以要趕快。所以——你看秋天裏的田鼠們多精神,多快活呀。你能說它們沒思想?不聰明?你又能說它們是平白無故地聰明和有思想?不是,不是,是經驗,是教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開始它們一定不知道,餓死了多少呀。後來知道了,才這樣。它們還有一招:就是搶下囤下的糧食,在地下埋、土裏囤,還一點不發芽生黴,你說怪不怪?它們的地洞都有通風口,濕幹會調節,濕了多開口,幹了堵幾個,所以不發黴。它們囤下的糧食任什麼水分和土壤都不會發芽,永遠是糧食,黃豆是黃豆,玉米是玉米,為什麼?因為它們把會發芽的糧食的嘴兒咬掉了,糧食沒有了會發芽的那個“嘴兒”、“機關”,那個“芯”,就永遠不會再發芽。
田鼠搶糧、運糧時當時順便就咬掉了。
還用你操心。
囤下來,沒事時還會不慌不忙翻檢著咬。
大長冬裏沒事幹啥呢?
翻翻囤糧看看還有沒有有嘴的。
沒有。
沒有就好,閑翻翻也是一種享受!
這事我都知道,還是那句話,從小就知道。
——我有幾個小布口袋,專門藏糧食用的。口袋不怎麼大,便於好掖藏。有的口袋裏我裝下玉米、高粱,有的口袋裏我裝下綠豆、黃豆,有的口袋裏我裝下穀稻菽雜,有的口袋裏我裝下兔肉狗肉。秋天裏豆地裏有豆蟲,狗就肥,秋天裏草長莊稼旺,兔子也肥。當然兔狗之肉是可以醃製曬幹的。晾曬風幹之狗肉兔肉,冬裏再一凍,梆梆硬,要多耐藏有多耐藏。
有心眼縫口袋預謀計劃著藏糧的時候,我已經讀書到中學了。玉皇廟中學。很大的一所中學。全公社的學生都來讀。叫縣一中,歸縣裏所管。初高中也分屆,什麼初四一、高四二地叫。初四一就是初中四屆一班。高四二就是高中第四屆二班。但,不管你叫得多麼洋氣、官話——農村就是農村,還是農村,夥食是不會好的。不會好還是好聽的,說真話是一團糟。因為大家都窮,或極少數人富,大多數人窮,學生們基本都背不起糧的。學生們都自帶熟幹糧,一星期回去拿一次。學校裏隻管稀飯喝,每天早晚兩頓,每頓一兩玉米麵。長年不變,五冬六夏。
學生自帶饃,也給蒸熱。讓個人用網眼尼龍兜袋寫上姓名裝了放在大籠裏。挺好,挺好。饃給蒸熱,還有兩頓麵湯麵糊喝。這就不錯。比家裏生活要好。
但也確實沒有臉麵。我們帶的那是什麼饃呀,幹糧不見糧,沒有糧,黑乎乎的紅薯幹子麵團像狗屎又像瘡膏藥。
那每天二兩,一月六斤的玉米麵也沒處去拿,拿不起呀。多少同學急得直掉淚,多少家長苦著臉跳腳。
但我不怕嘍,我已長大嘍。獨立自主,自力更生,靠誰不如靠自己。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我的多少小布口袋呀,秋天裏裝得滿滿的。天不知,地不知,爹不知,娘不知,東掖西藏我自知。我怕誰。怕你不成。
一天二兩就二兩。一月六斤就六斤。誰還怕你個龜孫。有了糧食底氣足呀同誌們,具備實力才有臉麵呀同誌們。我連續兩月按時交了糧,學校食堂司務長(也是老師,改任的)臉上就樂開了花,對我樂開了花。當麵就對我客氣。看我臉上有汗,就說,看看,看看,熱得不是。並石破天驚出乎我八輩子意料地,指指桌上的白瓷茶壺,問:“喝水不?”
我自然搖搖頭。不會去真喝的。我再傻也不會去真喝的,我再渴也不會去真喝的。因為隻有壺而不見碗。那是老師的專用壺,老師渴了,對壺嘴喝一口是可以的。我要是也對著壺嘴去咂一口,那是不可能的。咂了,喝了,就是傻蛋。這我是知道的,也是從小就知道。
但老師能對我客氣,給個好臉,給句好話,我已非常知足。比真渴喝了茶壺水還舒服。
心泉。雖是小說,但我說的是真話,心裏話。我沒正兒八經讀過大學,或什麼文學院校,我隻是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學畢業生。“文革”,名聲多不好呀,連那個時期的大學生,工農兵大學生,後來都不算大學生,叫什麼大普、大普生之類。而我,一個“文革”中學畢業生,實際水平應該算什麼呢?半中學生,小中學生,小“普”生,水貨中學生,基本大概中學生?我看都差不多,誰叫你亦工亦農呢,誰叫你半耕半讀呢,誰叫你停課又複課鬧革命呢,誰叫你學製要縮短呢?算一半?真科學。我們的國家真科學,我們的政府真聰明。我心服口服。
那好,我就是個半拉子中學生,小普生,水貨生,基本大概生。但,我要寫長篇小說了,洋洋數十萬言。可想而知,好不到哪裏去的。這我知道。但話又說回來,我又是不怕的,因為我說的是真話,想說又必須說出的心裏話。就有底,也有氣。心裏有底,胸中有氣。有了底和氣,膽就壯。是的,光腳的,我不怕你穿鞋的。反正是光腳,泥地裏可踏,水地裏可踹的。
所以,老師一對我客氣,僅僅對我客氣了一下,問我喝水不,我就激動萬分,真比喝了水還舒服。這話一般人是難以相信的。真有跟鬼說,鬼都難相信的自我感覺。但是,同誌們,我親愛的同誌們呀,這又確確實實是真的,一個貧苦的農村農民的孩子呀,祖宗八代不識字,家裏沒有“公家”人,家族裏連個生產隊長也沒人當過,連個小隊會計,也沒出任過。社會最底層,弱勢之群體。這樣的家庭裏的孩子,被人斥、人責、人罵,輕視藐視、不屑的多了,時間長了,誰冷不丁給句好話、溫暖話也立馬三刻激動出眼淚來喲,這不是假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