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1 / 3)

說到學校,我上學讀書是很晚的。父母在東北也沒混下去。小煤窯上的挖煤工,是很苦的。父親受不住,打聽到家鄉挨餓已不至於死人,村裏大鍋飯散了夥,有紅薯可種可收的時候,就帶我們回來了。

其實在東北的時候,正是入學年齡。但那裏深山老林,我們又沒戶口怎麼上學,況且也沒見有學校。讀書是不可能的。剩下的隻有玩。所有的印象是總在屋裏,東北冷,總在燒炕。炕涼了凍得睡不著,太熱了又燒得亂翻身。一排磚房子,在山的向陽坡上,周圍全是山,山連山,沒有邊。但近山都不高,也不見樹,遠遠的山上有樹,黑魆魆的一個大世界。晚上,我經常清清醒醒,大睜著眼睛等待天明。聽得最多的是狼嚎狼叫。好像夜晚就隻是狼的世界。它們既遠遠地在樹林裏叫,也近在窗前群吼群嚎。總見大人們上下班,手裏拿根很實的木棍,說是供打狼的。也時常聽父母講或鄰居住戶的大人們說,誰誰誰家的孩子被狼掏了叼了什麼的。在這樣的環境裏,小孩子別說晚上不能出門半步,白天也是不敢多出屋的。

白天,父母上班,就將我輩反鎖在屋內。留下的飯食是非常可口的高粱麵大餅子和高粱米稀飯。東北的高粱米非常的潤滑香甜呀同誌們。鍋貼大餅好吃,稀飯煮開花也江南大米樣地香甜。一點兒不澀,一點兒不燥苦。這使我非常的幸運和喜歡。吃完了大餅,喝完了稀飯幹什麼呢,就從門窗玻璃裏朝外看景。看近山遠山,看近草遠樹。門窗上的毛玻璃不知是出於安全,還是出於節省。總之是非常小的。連狼頭也探不進來,外邊還釘了鐵絲鐵條。所以視野總不至開闊的程度。春夏秋裏,因門前就是草叢,窗後就是山地,鳥們是能看得很清楚的。也非常的繁榮。長尾短尾,花裏胡哨,嘰嘰喳喳,撲撲棱棱,從天亮到天黑,你永遠看不完的。並且你願意什麼時間看都行,你心想看什麼樣兒的,馬上就有現成的就是那個樣兒的,展現在你的眼前。所以,白天我也不孤獨。春夏秋的季節裏很少看到狼,因為有草有樹枝遮擋著,剛看到一點,一影綽,又不見了。想清楚看到狼,特別是看到多的狼,要等到冬天。冬天下雪,漫天地白,灰灰的狼就成了黑點。黑白分明,極易看清。其實一點也不可怕,瘦骨伶仃的灰溜溜的家夥,腿細得麻稈似的,還能吃人,看不打斷它的麻稈腿才怪。群狼也沒見真個成群,遠不如想象的老家裏爺爺趕著放的山羊、綿羊之群。最多三隻,少則兩隻,也是灰溜溜的樣子,也是躲躲閃閃的模樣,顛顛地跑,跑跑又總聚堆。也不知它們商議什麼,也沒見它們吃人咬羊(窮凶極惡也沒有,群凶群惡也沒有)。所以,我從小非常地看不起它們。這和老家裏吃孩子屎舔孩子腚的菜狗家狗有什麼兩樣呢。甚至連吃屎狗也不如。凳子樣高、半八仙桌子樣高的吃屎之狗,三歲的孩子也敢踢它一腳,還踢得它“吱歪吱歪”亂叫。五歲的孩子就敢騎上這樣的狗背,手抓狗毛,再拍狗頭,叫它朝哪跑它朝哪跑,叫它停下它不敢再跑。

狼和這樣的狗比,腿杆細,身腰小,踢能踢趴它,騎能壓斷腰。

這樣一思想,對父親每天上下班,手持長棍不離身就覺得非常的好笑。可笑。有這個必要嗎?是否故意顯擺,說他們掙錢不容易,冒著被狼吃狼咬之凶險,給我掙回高粱米稀飯和貼餅。

我多次說了。我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好。還是那句話,從小到大,三生至老。小孩子的歲,我們那裏不叫歲,叫生,到大了才叫歲。三生,就是三歲。所以,從小到大,三歲至老,我和父親的關係總也搞不好。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沒上過學,不識一個字。他怎麼就那麼武斷臆斷板上釘釘地認為我傻、我笨,說我到大也是個笨蛋、傻屌。

他從我小就不怎麼理我。我當然也不敢去理他,甚至不想見到他。見他沒有任何好,他不是嫌我“眼珠子不會轉圈”,就是罵我“呆瓜”“迷瞪”“傻不透氣”“傻屌一個”。他老人家的這種認識和成見從何而來,我真是不得而知。

但,一天晚上,是個雪天,父親三班倒,下晚班回來了。進門就說,他碰到狼了,“一直跟著人,腳跟腳地攆,狼眼像鬼火,亮得像燈籠——”

唉,真是沒文化,話也不會說。鬼火誰沒見過,像螢火樣閃閃滅滅,飄飄忽忽,你用腳踩,踩也踩不住,但不離你腳,又總在前頭。

這才是鬼火,燈籠樣亮,那是蠟燭煤油燈。這都不知道,還稱爹當父親。你哄鬼去吧,鬼都不信。你當鬼的爹去吧,鬼都不會應承。

但我一天不講話,也終於動動口。所以,那天,我接話說:“我也見到狼了,有三個,都像小狗——”我還想說兩隻大狼像吃屎狗,狗腿顛顛地從門前過。但我剛說了前半句,父親就瞪起了眼,父親非常憤怒地說:“大白天裏哪來的狼,你見到狼了,咋不叫狼把你吃了——”

接著,父親還和母親講狼的事,大約還說了多虧手中有棍,麻稈打狼兩邊怯之類的話。

父親講完了,吃飯,很氣勢的樣子,主人嘛,都這樣,從來都這樣,好像這飯就該他吃的。呼呼嚕嚕山響。全無視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