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小狼小兔樣,我不能總在屋裏關著,是個節假日還是星期天?大人們放假了,他們睡覺,他們紮堆喝酒,他們打撲克鬧天。大人們在家就安全,小孩子可以出門的。
大人們在家就安全嗎?隻有鬼知道。
我慌慌溜出門,也從窗下走。我也走狼道。一直向北,踏著狼的足跡,沒走多遠,我看到了山坡下一戶人家。一個大院子,用木柵欄圍著。院裏坐個老奶奶,嘴巴癟癟著。
但我還是驚奇了,他們家養豬養羊,都有專門的圈,兩圈分開著。他們家還養猴子,鐵索鏈子拴脖子。豬羊都老實。猴子上下跳,見我是小孩,猴樣嚇唬我。
但老奶奶不錯,老奶奶護著我,斥責壞猴子。猴子就無法,抓耳撓腮,蹲一邊人模人樣地捉虱抓蚤,還學老頭相,不知道抓沒抓住虱子,不知道真咬沒咬住鼓蚤。我相信它抓不住,它抓住個屁。我相信它更咬不到,它咬到個屁!裝樣罷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小孩就不知道。
而這時,我終於發現了那隻屬於我的從小至大我觀察瞭望看著它長大的那隻小狼。
小狼已沒了狼模樣,剩下三條腿。
一條後腿老奶奶說是槍把它打斷了。誰打的,我沒問,那一定是老奶奶的家裏人了。也是的,誰叫你狼崽子偷人家的豬羊呢。
另一條後腿用粗鐵絲拴著,鐵絲那頭是柱子,拴得牢牢的。
小狼竟已雙目失明,小狼竟沒了眼睛。老奶奶說活該,用鐵條捅瞎它的雙眼也活該,不屈,誰叫它的狼心狼肺的爹娘偷來著,多麼禍害人,咬死一隻豬,還咬死一隻羊——
老奶奶提起此事還憤恨,嘴巴歪歪,撇得很寬:“留著這狼崽子,釣它的爹和娘,再來一槍打,打它個絕戶根——”
我怯怯地,但又義無反顧地靠近了小狼。小狼肮髒不堪的鼻子在我棉褲腿腳處拱和嗅,狼嘴裏吱吱嘔嘔,嗚嗚嚕嚕,我知道它這是真難過難受呢,它很疼,很苦,它在流鼻涕眼淚,它在痛哭!
我推開老奶奶家的柵欄門,順著來路拚命回跑。我跑過小山,跑過荒坡,跑過矮樹林,前麵就是家了。我也真跑到了家,順著狼道一口氣跑到了窗下,從窗下向南過三間房,一轉彎,拐過牆角,倒回來再過三間房,就是我家的門,這我都知道。
但,鬼使神差,也不知哪根筋沒轉過來,我高興,我願意,我甚至連想也沒多想,我不順後牆轉彎回家,我紮猛子,直對著狼窩跑去,把我家的後窗戶,玻璃反光反照,明晃晃甩在了身後。
同樣,跑過了一個荒坡,再跑過兩矮山之間的窪地,拋下幾棵荊榛子山樹,荒草枯枯沒我腰,沒我頸,兩塊大石挨肩抵頭立,成三角,角下洞,洞A形,是狼窩。
還是那句重複了多次(可能還會無休止重複下去)的話:我想什麼,就有什麼,我想見到什麼,什麼立馬就來。兩隻大灰狼急吼吼地,也可叫急慌慌地急咻咻地迎著我從洞裏出來了。
我看得仔細著呢,兩隻老狼麵部扭曲,充滿善意,又不乏惡意,感覺自然,又實覺突然,從鼻尖到眼睛整個鼻梁都起皺了,對著我的棉褲腿腳咻咻地猛嗅猛聞,隨後又嗅我的手,又嗅我的襠,又嗅我的背,又嗅我的腰,最後它們蹬鼻子上臉起立前腿搭架,竟嗅我的脖子我的臉。
我要叫大灰狼吃了。
我竟一點沒有害怕,慢慢閉上了眼睛。
……像睡了一覺,像打了個盹,我又躺在了家的土炕上。可能天已黑了,炕燒得像烙餅鏊子一樣發燙,炕席都快糊了,棉被子都快起火冒煙了,父母親還不停手地往炕洞裏丟柴,他們這哪是丟,是塞、是填,沒好氣不懷好意地塞和填。他們不會是想就這樣活燒活燎活烙活烤把我弄死吧,我想。這東北的柴火再多也不是這種燒法呀,把炕燒炸,被子連著竹席著,房子燒個大窟窿有什麼好處呢?我又想。
但,也怪不得。
很多人在我家,東鄰西舍都來了,他們有凳子坐凳子,沒凳子坐炕頭,實在沒啥坐的,就在屋間打站,要不,還在門口晃悠,一個出去兩個來,三三兩兩倒換著。所以父母親要燒火,柴多抬火火才旺,屋裏人多怕凍著。
來人很多話是衝我的,這我心裏知道。
他們說:“這孩子命真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們說:“這孩子真有膽,跑恁遠敢去闖狼窩!”
他們說:“命硬的孩子狼都不敢咬,沒傷沒殘囫圇著——”
他們說:……他們還說了很多話,還想繼續說很多話。但我的父親終於受不了了,竟當眾和人家好心好意好嘴好舌表揚加讚頌我的人抬杠。
“什麼,什麼呀——”父親說,“狼也不咬傻屌!”
見父親說話,母親就附和:“唉,咋不真叫狼咬死他呢,咬死省心了——”
看看,這都是什麼事兒。我都是學齡前兒童了呢,已經都記事了呢。這種話我能不記著,記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