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哪去了,繞到哪彎了?
說到繞到多年前部隊軍校跑步訓練上去了,竟然囉嗦了這多,連我也吃驚。這就叫打野,這就叫走神。正做著一件事,分心打野走神到十萬八千裏去了。這種毛病,是我的劣根,小時就這樣,常常地發愣,愣神,靈魂出竅,神遊八極,沒邊沒沿。老師正講著數學,我眼睜睜地(也實際上是怔怔地)望著他們,但心不在我身,魂也不附我體,我早夢遊到瞎子說書場上去了。老師正教唱著歌曲,我嘴也跟著張合,但我已不是我,哪吒的風火輪,羅成的丈八槍,在我眼前群英會,呼呼生風,攪日攬月,一點不會耽擱我看戲,一點不影響我意識形態走火入魔。這樣的學生是沒救的,考試永遠不會好。也多虧了生能逢時,十幾歲趕上“文革”。“文革”給現在的年輕人說起來,竟陌生了,費解了。但過來人都知道,那可真叫熱鬧,那可真叫邪乎,那可真叫痛快,那可真叫沒經過的人任怎麼琢磨也不會想到,隻有聽過來的人講古……
什麼,什麼呀。什麼都不算數了。支書,村長多大的官呀,平時街上走,一街筒子的人都得站起來。“支書您吃了,支書您好走!”“村長您吃了,村長您好走!”誰不得點頭哈腰一聲,誰不得惶惶然如喪家狺狺叫之狗。不知怎麼回事,說到狗我的話又會特別多。似乎我真懂狗語,似乎我天生狗性。我們村那時有千把人吧,但滿街筒子的人再多,也不趕狗的十分百分之一。前頭說了,我們村臨著一個大古鎮,也可說叫古城、古都——洑城鎮、大洑州。洑州城下有護城河,河裏有水是河,沒水時就是一片旱溝荒灘。那裏是扔小死孩的地方,小死孩不能埋,必須喂野狗吃,這是家鄉規矩。(什麼破規矩,欺少欺幼呀,人資曆淺了,死了連埋的資格都沒有,隻有他們那些個老朽、老糊塗、老不中用死了才有資格埋,典型的沒有人權,典型的不公不平。欺老還不欺少哩,可他們顛倒著來!但他們的理由可能是:人老人死入土是正理,小孩子夭折早死屬非常,不是正理,所以就要用歪理非正道的法兒,讓狗吃狗啃……)
所以家鄉的狗特別多(有吃的,有小死孩好吃的)。狗多了,狗的叫聲就淹沒了人聲。白天黑夜,汪、汪、汪汪汪。你聽聽,這是人聲嗎?完全是狗叫。幹啥哩,幹啥哩,正蹲著吃飯哩,有必要站起來,有必要迎上去?有必要去巴結,還那樣惶惶地,奴顏又婢膝。“支書您吃了,村長您吃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這人語不是狗叫是什麼?這狗叫又哪一點不是人語。
可是現在全亂了。支書村長被拴了捆了狗樣牲口樣在街上走。後邊還跟著許多人(人群裏間雜著許多狗)。遊街,從街東遊到街西,從街西再回來遊到街東。也到外村去,到支書村長家的親戚村裏去,叫他們“丟臉”村內村外,叫他們丟臉到親戚家裏去。當然還見“串”著遊,外村也到我們村裏來,哪村的村長或支書在我們村有親戚,他們就遊到我們村裏來。
都是隊伍,長長的一大溜。都少不了狗,麵生的狗,麵熟的狗。當然是要吵鬧,喊口號,打倒×××,鎮壓×××,活燒×××,油炸×××,“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押韻合轍,基本相同,其實就是,狗聲人語,人語狗聲。
支書村長倒黴了吧。你們平時的威風哪裏去了?
“支書您吃了!支書您走好”“村長您吃了,村長您走好”,“你們吃了,吃了個”,“你們走好,走好個”。再不怕你們了,再不必要在你們麵前惶惶。打倒,打倒,打倒你們個龜孫,鎮壓鎮壓鎮壓你們個龜孫,火燒火燒火燒,油炸油炸油炸,火燒油炸,油炸火燒你們個龜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爺輩,我們的叔伯大娘嬸子七姑八姨少奶奶們呀,你聽那個喊那個叫。這可都是平日裏“支書您吃了?您好走”“村長您吃了,您好走”上前一步,卑躬屈膝惶惶然巴結的主兒呀,現在全變了,就隔一晚上。東風吹,戰鼓擂,這年月誰怕誰,新時代要誕生了,舊製度要滅亡了,試看世界之東方,一唱雄雞天下白。支書、村長們,俺可操你二大爺,你們快快滾下台。
下台,我們那裏還真叫“下台”,就造一個台子,土坯壘就,碎磚鋪成,搖搖晃晃,活活絡絡,就讓支書、村長站上去。村人們在下邊喊口號:“打倒×××,×××滾下台——”一片聲地喊,也就喊兩遍三遍吧,就有人上去,“撲騰”一腳,踢翻土台,村長支書或支書村長就灰頭土臉摔下來。就這樣鬥,連著天地鬥,幾下,就把支書、村長摔趴下了。趴下了看,也不再灰頭土臉而是鼻青臉腫,加胳膊腿斷。有時還拉滑子,就是將人胳膊倒背著拴了,留下長長的繩頭,從屋大梁的間隔處、縫隙裏,把長繩頭甩過去,或爬梯子塞過去。這邊是人,那邊是繩頭,人從那邊拉,這邊人就被吊起,會爹呀娘呀親爹祖奶地嚎叫,不需幾遍,不需多大會兒,人就了,你問什麼,他答什麼,你要什麼口供,他供什麼口供,你就是叫他喊誰親爹,他也會馬上開口真叫,磕頭作揖點頭如搗蒜。
想想吧同誌們,想想吧咱們自己,想想吧身居高位的領導同誌,咱們可千萬別犯糊塗,如果我們搞得不好,如果再來場那樣的運動,該是多麼可怕呀。誰能保準在你身邊點頭哈腰口口稱是的你的臣民部屬百姓不會再造反起家,不會再翻臉不認人,不會再聲聲狗叫,不會再如我們村人。口誅筆伐呀,火燒油炸,打倒踢翻你的台,拉滑子折斷你的臂,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脊梁也斷了,真的“永不翻身”起不來。
還是那句話,相去並不遙遠,往事並非如煙。一切都在眼前,咱們腦袋裏要繃緊一根弦。
說到這裏,我就又想起市裏那位學陶瓷專業的領導同誌。您的起家,我們都知道,您的領導曾是那市裏的一把手,您是他的秘書,在那時候提拔起來,全靠的是運氣,根本不是憑的才幹。陶瓷之燒製與電影、電視、戲劇、舞台相去確實甚遠了呀,您就少作點“指示”吧。別再到處去講,也別再裝模作樣去調研。調研也是您去講,講稿三天前已寫好。還有,您以後別再坐著跟人握手,請把高貴的屁股抬一抬。再是,您也鬆鬆手,您也寬寬眼,別再老盯著人家“改革”了。您那改革是改過來又改過去呀,人心折騰散,很多人丟飯碗,“成績”是您的,問題您不管。誰攤上您這樣的領導,可是倒了八輩子黴了,崽賣爺田心不疼,您的政績就是靠大膽……
……我親見過數次我們支書、村長拉老百姓的滑子。就在大隊部裏拉。一次是逮住個偷棉花的。從褲襠裏將一團棉花翻了出來,翻了出來就是搜了出來,我們那裏幹農活,凡是收獲季節,下工時,都要翻,搜。搜出偷拿生產隊東西的,輕者罰站,扣工分,重者就是拉滑子。所謂輕者,就是偷的東西相對普通,如塊把紅薯,穗把糧食。抓住了,搜出了,就讓你在路邊站,或曬太陽或淋雨,或晚收工餓你一頓飯。站夠了,就算完事。拉滑子懲罰是偷了較貴重的東西,或是情節比較嚴重。農村什麼東西貴重呢?棉花和芝麻花生油料類農作物就比較貴重。什麼叫情節嚴重呢?如,不是白天順手順摸一把地偷,而是起五更下夜摸黑地偷。這兩種都夠拉滑子。